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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力更生的重建资本
我在《乡土工业的新形式》的结尾曾提到中国经济复兴的资本问题。这问题是极基本的,不论我们想建设哪一种性质的工业,都会碰到它。因为如果我们不能有效地,而且相当迅速地蓄聚资本,我们一切建设计划都是落空的。同时,在我们设想中国工业化的过程时,也得注意到,哪一种形式的工业最能达到这有效和迅速蓄积资本的目的。
资本从哪里来
我们先得承认一个不太令人愉快的事实,那就是中国是一个资本贫乏的国家,这也是说,如果我们想提高人民生活程度,想提高生产力,想改良生产技术,还得先创造一个先决条件,增加资本。所谓资本是指生产者所能利用生产工具的价值,我们说中国资本贫乏是很具体的,意思是每一个生产者平均能利用的生产工具价值很低。最近汪馥荪先生在《经济评论》发表了一篇《中国资本初步估计》,对于我们资本贫乏的情形分析得很清楚。据他的估计中国平均每人分得到的资本约值7英镑,和英国相比,相差50倍。单以就业人口说,平均每人资本约值47美金(约12英镑),和美国相比,相差几达100倍。汪先生曾打了一个简单的譬喻:“如果美国农人每人摊到一把镰刀,那么我们只好每100人共一把镰刀,如果中国农民每人也分到一把镰刀,美国一个农民当然不会要100把镰刀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农人用镰刀而美国农人用百倍于镰刀的收割器。”
中国农民想用收割器,我们就得出钱来买,或是开工厂来制造。哪里来这笔资本呢?资本的来源不出下列若干方式:(一)抢劫,(二)人家赠送,(三)借贷,(四)自己省出来。抢劫固然不是正当办法,我提到这个办法因为国际间还没有共守的法律和道德时,一个国家为了急于要资本,历史上并不缺乏这类例子。早一些说,西班牙劫掠美洲,规模之大,相当惊人;英国有官许海盗专门路劫海上的商船。有历史家说,这是促进英国工业革命的一个要素。近一些说,德国的拆运征服区的机器,都属这一类的行为。我并不主张我们也去抢劫资本,所以不妨把这个可能性搁开。
在国际上大规模赠予资本是极少见的,为了军事需要供给物资,或是为了人道主义供给救济品固然有,但是纯粹为了经济发展而无偿供给资本的办法还是一种理想。近似的方式是借贷。在借贷的名义下可能事实上成为赠予的例子却是有的。此外还有一种方式是国际投资,别国人拿了钱办了工厂,后来被本国人收回来。譬如美国早年的资本是由英国输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美国由债务国变成债权国,它把英国人手上的美国债券和股份收买了回来。这次战争中,印度对英国也发生类似的情形。国际投资固然可以使我们在短期中获得工业化发轫期所需的大量资本,而且可以希望从利用这资本的生产盈余去清偿此项债务。但是国际投资,不论是私人的或国家的,必然有政治性的条件,至少投资国家为了要维护它的利益,必然要求受资国家政治的安定,因之这个外来的经济力也必然会成为保守现状的力量。在政治上亟需变动,社会结构正在革命阶段中的国家,只能有政治借款而不易有建设性的经济借款。政治借款的结果可以使这国家丧失主权,实质上沦为殖民地。在中国工业化的过程中,我们固然盼望国际的协助,但是决不能把国际投资作为必须的条件。
所以归根到底,这笔资本还得由自己省出来,那就是说,得在我们现有生产品中划出一部分来,不加以消费,而去换取生产工具,节约消费去创造资本。
悲观和乐观的两种看法
靠自力更生去创造重建经济基础的资本这道路走得通么?这里发生了两种不同的看法。吴景超先生相当悲观地说:“中国因为大多数的人都是贫穷的,所以储蓄的力量很低。根据中国农业实验所的报告,中国的农民,有一半以上是欠债的。这些人不但没有储蓄,而且每年的消费,还超过其收入。他们以借贷的方法来补偿收入的不足,因而使那些有储蓄的人,不能以其储蓄来投资,而是以其储蓄借与他人,满足消费上的需要。在这种情形之下,如要靠我们自己的储蓄,来满足工业化的需要,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吴先生的意思是说中国以现在的生产技术所开发的资源还不够维持全部人口的最低生活水准,所以不易有储蓄。生活水准既已这样低,大部分人民还在饥寒线下,怎么能再挤得出资本来?因之吴先生认为如果要从减少消费中去求资本的形成,不能从每个人节约上想法,饥寒线之下讲节约是残酷的,而只有从减少消费者的数目上去想法。这是我对吴先生那篇文章的了解。
汪馥荪先生代表比较乐观的看法。他在上引一文中说:“一个资本贫乏的国家,在它的资本蓄积初期,人民生活之必须压低,是不能避免的,这对于生活程度已经非常低下的人民,是一种极其痛苦的事。然而这并不一定不可能,人类承受痛苦的能力,往往超出人类自己的想像,尤其是这种忍受是在有一种光明的希望作支持的时候。”他接着以抗战时期后方的情形作为人类忍受能力的“有力的见证”。他说:“我们在抗战期中,国家资本的损失,拿战前的币值表示,在战争的前6年就已经达到150万万元,差不多相当我们的全部资本的30%,整个战争期中资本的损失当不止此,可是我们后方的工业生产,在同一时期,期末较期初增加乃至六倍,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拆开这个逐年累进的生产指数,我们发现资本物生产的上升率,比起其他个别产品,并不落后。这证明我们在生活水准日趋降低的环境里,依旧发挥蓄积资本的能力;这证明人类蓄积资本的能力,超出了人类本身的想像。”
汪先生既认为人类储蓄能力极大,在任何生活水准上都可以有储蓄,他对于人口问题的看法自然和吴先生不同了。中国的资本和土地都是贫乏的,不贫乏的是劳力,也是人口,我们累积资本的路径其势不能不指望这丰富的劳力了。换一句简单的话说,如果每个人都能有储蓄的话,人口愈多,资本积累得也应当愈快了。
这样说来,悲观和乐观的两种看法的分歧点是在他们对于个人储蓄能力的估计不同。在我看来,储蓄能力是有伸缩性的,但是这伸缩性却系于很多社会条件,在一定条件之下却有它的限度。说中国人民绝难有储蓄未免过分,说在任何情形下都可以有储蓄也是过分。我们还得对这问题加以分析。
怎么会穷得没有资本的?
首先我们可以问的是中国农民是否所生产的只够他们维持现有生活的消费?吴先生所提到中国农民有一半以上是欠债的固然是事实,但是我们却不应忘记在农民所支出的项目下并不全是消费的。其中包含着地租、捐税和摊派。我并不知道一个在土地上从事生产的中国农民,他所消费的部分占全部支出的百分比。但是我们知道,据吴文晖先生的估计,贫雇农(平均每户7亩)占全部农民的68%。这些农户或是全部或是部分的租田经营,依一般估计全部靠卖工或租佃经营的约占全部农民的30%,部分靠租佃经营的占20%。所以有一半的农民在支出中有付出地租的一个项目,或承受极低的工资,实际上将大部生产结果贡献给了地主,另一方面有土地而不自耕种的地主们却拥有全部耕地的26%,再加上雇工经营土地的富农的27%,我们可以说近一半的耕地是由贫雇农去耕种的。这一大片土地的生产中至少有一半并不进入生产者的消费中。这样说我们可以有一个约略的估计,就是中国土地上至少有1/4的收获在地租项目及类似的剥削制度下脱离了生产者的掌握。结果使一半的农民不够靠所剩余的一部分来维持生活,不能不借贷过活。其实他们所借来的原本是他们劳动力所生产的,只是因为分配给了地主所以不能不说是借贷了。我并不知道究竟地租中有多少在借贷名义中重返农民手上作为消费之用。但是我们可以断定的是决不能是全部,所以我们也可以断定说,就目前而论中国农民并没有全部把他们所生产的消费掉,而是有一笔可观的剩余,这笔剩余在现在的土地制度中送入了地主手上。如果中国一半以上的农民已经在饥寒线下,这地位是人造的,并不完全是自然的结果。因之,我们可以相信,如果财富不外流,乡村中还有相当积聚资本的能力。
我在《黎民不饥不寒的小康水准》一文中曾给中国的乡土经济一个简单的素描。农民从土地里得来的收入决没有能力维持这样高的地租,这就是说,这一片土地并不能单独养活地主和佃户两重人物。以往地主能从佃户身上吸收这样高的地租是因为佃户们在耕种之外另有收入,收入的来源是传统的手工业。手工业崩溃,而地租不减,结果使佃户们无法生存,造成日见严重的土地问题。贫穷的深刻化是出于乡土生产力降低,而剥削加重(土地权外流,由地租项下输出增加,捐税摊派的日增不已)双方并行的结果。这种情形如果让它继续下去,自然谈不到资本累积的问题。所以资本的形成不能不从取消那种向乡土吸血的作用入手。我在本节里所要提出来的是如果乡土能保持它的财富,原来用来供养寄生性的地主阶层的一部分,减去从高利贷中重又借贷回乡的数目,有累积成资本的可能。中国之所以穷到资本都积聚不起来,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有着一个寄生的阶层,每年要吸去乡土生产力的1/4。我很赞成吴景超先生减低消费者数目的说法,但是我们如果要从事减少消费者数目入手来解决中国经济问题,最先应当淘汰的自是消费最多,生产最少的分子,以以往及现有的情形说,就是这占人口1/10的地主阶层。
乡土还是我们复兴的基地
汪先生所说“人类承受痛苦的能力,往往超出人类自己的想像”,自有他大体上的正确性,但是“人类自己的想像”本是一句有伸缩性的话,所以很难从这里看到人类积聚资本的能力的限度。汪先生在他“有力的见证”里提到我们在抗战时代,后方曾在极艰苦的生活中,6年里增加了6倍左右的资本物。这自是值得骄傲的成绩。但是我们也不能把这成绩完全归功于人类承受痛苦的能力。我不知道汪先生曾否考虑到抗战时沿海资本的内移和国际的协助。如果后方没有机会承受初期从别处运入的资本,是否能有此成绩,还是值得怀疑的。这怀疑并不是想否定人类积聚资本的心理要素,也就是汪先生所说“尤其是这种忍受是在有一种光明的希望作支持的时候”。
汪先生用抗战时代我们中国人民所表现积聚资本的能力来说明心理因素的重要是极适合的。因为抗战是一个家喻户晓的生存争斗。每个人考虑到生和死,主人和奴隶的选择。在忍痛还是死亡的比较,个人受罪还是子子孙孙被奴属的比较中,一个普通人是不会有太多的犹豫。我们知道人类有“甚于生”的价值足以使人为此视死如归。但是这种局面是非常的,而且这种非常局面能维持得多久也值得考虑。每一个人固然都可以成为英雄来,但是以英雄期望于每个人是不现实的。
在一个常态的、平时的、长期的现实里,我们要希望一个人能承受的痛苦必须有一限度,那就是生存和康健。生存和康健不但是事实的需要,也是一个社会应当做到的最低水准。我说这是事实的需要,因为生存和健康是维持生产劳动的必须条件。我说这是应当承认的水准,因为我认为除了自卫之外社会没有理由要求一个公民为了别人作没有报酬的牺牲他的康健和生存。
我这样说也就包含着我们今后经济复兴的根本纲领,那就是:保证每个人能得到不饥不寒的水准,同时也要保证在这水准上的剩余能储蓄起来有效地积聚和利用成为资本。这两个纲领其实是相成的。因为在饥寒的人民中累积的资本塔尖是不稳定的。除了在战时(不是内战),一个不足以维持不饥不寒的生活的生产者不但在体力上支持不住他的生产工作,而且在心理上找不到工作的意义。“光明的希望”不能是一句口号,更不能是一个骗局。“光明的希望”之所以有光明必须在希望者有兑现的信念。
一方面要维持不饥不寒的小康水准,一方面又要积聚资本,我们有此能力么?如果保持我们原有的分配方式,我想吴景超先生的悲观论是有根据的,真是“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了”。这里我要回到我的乡土复员论了。我在前面已提出乡土财富不应再任其外流的主张,地主放弃土地权,使经常在乡村里无偿输出至少值农产1/4的财富保留在乡村里。其中一部分补足他们本来要乞贷的数目,假定有一半的农民不能有剩余,我们还可以希望有1/8的农家收入可能在不饥不寒的水准之上储蓄成为资本。
汪先生曾规定一个较低的目标就是增加现有资本的一倍,约值87亿美元。以中国每人每年平均收入3英镑或12美元计算,4亿农民中有2亿可以有1/4的剩余,需要14年,但是如果这资本每年能加以有效的利用,还可以复利计算,缩短到10年左右。这是极约略的估计,不过表示汪先生所谓“应该不太难筹”的实质棱角罢了。
如果我们接受这个估计,我们可以说,即在平时,没有战争的刺激,中国乡村里现有的生产力也有累积资本的能力,假如我们能使乡土财富不致无偿地外流。换一句话说,中国土地问题解决之后,我们的乡土还是一个创造复兴能力的基地。
但是问题还是在怎样使乡土里生产者能在小康水准上把剩余节约下来作为生产的资本?这里我们还得讨论到心理的因素和社会的结构。关于这些,我将在下篇申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