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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民不饥不寒的小康水准
我在《损蚀冲洗下的乡土》一文的结尾说起我想提出一些怎样才能重建中国城乡有机循环的意见,并且预定了《乡土复员》这个题目。忽忽已有一个月,好像欠了一笔债似的,使我很着慌,屡次下笔都不克交卷,其间固然有许多冗杂的事务阻挠着思考,而这问题本身的复杂,也是个很重大的原因,何况当前的一切似乎还谈不到建设。破坏之动员未已,乡土复员的说法,竟带着讽刺的意味。可是话还得说回来,在一般人民对国是失望感慨之余,也没有比这个时候更需要彻底自觉,在恩怨之外,找出这空前变局的结症所在。宿疾求艾,即使并不是怎样急救灵丹,也是我们应当致力之处。虽说是书生之见,但也只有书生才能暂时在切身的烦恼之外,瞩望将来,注视这个可能的免亡之道。所以最后,我还是鼓着勇气,贡献一点较远的看法。我这几篇乡土复员论将从一个问题出发:假如我们还希望走上一条安康的道路,我们应当向哪个方向出发。至于我们怎样能走上这条路,那不是我在这几篇短论里所想讨论的了。
土地分配和民生
现在论乡土经济衰落的人,大都注目于中国的土地制度,尤其是租佃制度。租佃制度引起人的注意是有理由的,而且是现实的。一个自己没有土地,租别人土地来经营耕种的人,普通都得把正产,主要农作物的出产的一半以上,在地租的名义下,交给地主。“一半以上”正产量作为地租算不算很高呢?单凭百分比是看不出意义来的。我曾根据我自己调查的结果,用产米量和食米量的比例来说明地租的真实分量。这里不妨举出一个村子的情形来表示。在“江村”(太湖附近的一个村子)每农家经营的农场平均面积是8亩半,合1.29英亩。每英亩产米平均约数是40蒲式耳(每蒲式耳约重67磅。这种产量,在中国一般情形说,可算是收获很丰富的了),每农黎民不饥不寒的小康水准乡土中国家平均产米总量51.6蒲式耳。每农家人口平均是4.1,合壮丁数2.9(所谓合壮丁数是指食米量而言,依Atwater标准经我们修正后折合)。每壮丁每年平均食米量为7蒲式耳,即470磅,每家共需食米20.3蒲式耳。总产量减去食米量剩余31.3蒲式耳。如果这家的农田是租来的,租额如果是正产量的一半,合25.8蒲式耳。把地租交出后,只剩余5.5蒲式耳的米,农场上其他作物的产量依我们估计其价值约合米量10蒲式耳。这家人可以用在食米之外的消费量及农业投资只有15.5蒲式耳米等值的数目。于是问题是:这点钱够不够呢?依我的估计中国农民普通的支出各项的比例是:吃米42.5%,其他消费42.5%,农业投资15%,依这比例,这家人需28.4蒲式耳米等值的钱作吃米之外的其他费用。这个人家如果在农场之外别无其他收入,每年要缺12.9蒲式耳的米。
如果农场较大,交了地租之后,剩余可以略增。但是农场的面积一方面是限于可供耕种的土地面积和人口的比例,另一方面又限于现有技术下,家有劳力所能经营的面积。我在云南农村中曾经分析过农业劳力的问题。在最忙的农期中,一夫一妻所能耕面积只有3亩强。换一句话说,他们如果要经营较大农场,在最忙的时候必须换取或雇佣劳力帮同工作。能耕面积因之也有赖于劳力的组织。在一般情形中,如果技术和劳力组织不加改进,一个农家所能经营的农田面积并不能超过现有平均农场过远。现在农场面积平均数目各地因作物及土质不同固然略有伸缩,以太湖流域说,江村的情形决非例外。
扩大农场的机会很小,这不是一个分配的问题,而是农业人口和可耕地面积比例的问题。分配是从所有权上说的,中国土地分配不平均是事实。但握有较多土地的地主通常并不是自己经营农田的。大地主还是分成了小农场出租给佃户。所以从经营着眼,如果要扩大农场,分配问题远没有技术及组织为重要,最基本的是农业人口怎样能减少的问题。
但如果说重分配既不能扩大农场,对于生产并无重大贡献,因之我们不注意这问题,那却又不对的。分配问题在民生上有极严重的影响。如我上述的情形,假如江村的农民都是自耕农,他们单靠现有的土地也足以达到“不饥不寒”的水准了。61.6蒲式耳米等值的收获可以经常支出20.3蒲式耳的吃米,20.3蒲式耳米等值的消费品,和8.4蒲式耳米等值的农业投资。另外还有12.6蒲式耳米作其他特殊费用的准备——这正是我所说的“小康水准”。
农工混合的乡土经济
如果我以上的分析是正确的,在租佃制下经营小农场上的佃户并不能靠土地维持“不饥不寒”的水准,则在传统的乡土经济早应该发生土地问题了,为什么土地问题到近二三十年来才见严重呢?
乡土经济中土地问题早已存在,我想是事实;但是在传统经济中却有一道防线挡住了这潜在的问题暴露成佃户和地主中间的严重冲突。这道防线是乡土工业。关于乡土工业在传统经济中的地位,我曾一再写文论述过。简单地说,在海禁未开之前,中国人民日用消费品是自给的。中国从来不是个纯粹的农业国家,而一直有着相当发达的工业。可是传统的工业却并不集中在都市里,而分散在无数的乡村里,所以是乡土工业。各地依它的土产加工制造成消费品,日积月累,各种工业都有著名的地域。中国早年出口的生丝最有名的叫辑里丝,查海关报告还有这英文译音;辑里丝是太湖附近很小一个区域里出的丝,居然成了个中国出口生丝的别名。其他如龙井的茶,景德的瓷器,高阳的布,都属此类。这些还只是些最著名的土产,其实每个小区域,甚至许多村子都有一两样附近所熟知的土产,土产中又有很多是制造品。而制造这些土产的却是一家家的农户。轻工业中最重要的纺织,在传统中国是家庭工业。我幼年还帮助祖母纺过纱,我母亲的嫁妆里还有个织布机,“不闻机杼声”这诗句在我是极亲切的。制造工业分散在家庭里固然使中国传统工业在技术上不易进步,但却是一个传统经济中的重要事实,使普通土地不足的农家可以靠这些家庭工业里的收入,维持小康生活。
中国的农场为什么会这样小,是一个基本问题,直接的原因可以说是人口太多,但是为什么人口会这样多呢?这问题有人认为是不必问的,人口繁殖是生物现象;也有人认为是儒家思想提倡的结果。我却愿意从劳力上来看:农作活动有季候性,在一个短的时期中需要相当多的劳力,也就是所谓“农忙”。农村里必须养着能足够应付农忙时所需的人口,虽则农忙一过,这些人在农田上可以并没有工作可做,也就是所谓农闲。在充分利用人力来工作的农业技术下,农忙和农闲所需劳力的差别可以很大。如果单看农忙期间的农村,人口并不能说太多,因为没有这样多的手脚,现有农田在现有技术下并不能充分经营。依我这种看法,所谓中国农村人口太多是从生活程度上说的,并不是从农业生产上说的。除非农业技术能改变,农村人口不易减少。抗战后期因乡村壮丁的流亡已在后方农村中发生了缺乏劳工的情形。
农业虽则在短期需要大量劳力,但是有2/3的日子是没有农作可做的,于是发生周期性失业的情形。换一句话说,我们是“养工一年,用在农忙”。这些劳工并不能离开农村,离开了,农忙期会缺工,可是农闲期怎么办呢?这里引入了乡土工业,乡土工业在劳力利用上和农业互相配合了来维持农工混合的经济。也只有这种农工混合的乡土经济才能维持原有的土地分配形态。一个自己没有土地的小农场上的佃户,在男耕女织的农工合作下,勉强能达到他们生活的小康水准,同时也使传统的地主们可以收取正产量一半的地租,并不引起农民们的反抗。反对地主利益的人可以说这种乡土工业正是给他们剥削佃户的机会;从整个经济分析上说,农业技术,劳力需要,人口数量,农场面积,乡土工业,地租数量,地主权利等因素是一个有机的配合。中国传统社会能很久地维持着这配合,那是因为它至少可以给在这种经济里生活的人不饥不寒的小康的生活。任何经济结构如果不能维持最低限度的民生,是决不能持久的。
传统有机配合的脱栓
在过去近一个世纪来,上述传统有机配合开始破坏了。破坏在哪里开始的呢?在我看来,第一个脱栓的齿轮是乡土工业。农业技术、人口数量、农场面积、地租数量、地主权利等齿轮,并没有变;跟着乡土工业那一齿轮脱了栓的却是那传统有机配合所维持的小康生活。
乡土工业的衰落由于它和西洋都市机器工业竞争的结果,这一点不需我在这里费词引证。机器工业在大规模生产的方式下成本减轻了,品质提高了,土货成了个贬损的名词,洋气才是风头,骨子里不过是两种生产方法的优劣。费了较高成本制造出既不雅观,又不适用的土货,怎能在既便宜又漂亮的洋货旁争得购买者呢?土货的市场让给了洋货,在享乐上是提高了买得起洋货者的水准,可是同时却引起了乡村里无数靠着制造土货的工人们的失业。
贫穷跟着乡土工业的衰落侵入乡村,这个魔手是间接的,impersonal的,捉不住、看不清对象的,是一种无可抵御的势力。只感觉到而摸不着的,要反抗也无从反抗起,要抵御也无从抵御起。一个织土布的媳妇,没有人要买她的出品时,代替机杼声的也只有叹息罢了。她去怨恨谁呢?
这时她只有指望丈夫在农田上的收获了。一家的生活压在土地上。也在这时,传统经济里早就潜伏着的土地问题暴露了。地主并没有丧失他收租的权利,租额并没有减低。而且传统的地主并不是生产的阶层,他们是“食于人”的。在新的处境里他们也没有大量的改变这种身分。相反的,因为西洋舶来品的刺激,更提高了他们的享受,消费增加,依赖于地租的收入也更不能放松。可是当他们下乡收租时,却发现他们的佃户并不像以往一般驯服了。怎能驯服呢?交了租就要挨饿了。为了生存,佃户和地主之间发生了严重冲突。地主不会明白为什么佃户变了,他还是收取和以往同样的租额,并不是过分的要求。佃户们眼里的收租者却变了,成了来要他最后一粒谷的催命鬼——看不见的是没有声音的西洋工业势力,它打碎了传统有机配合中的一个齿轮,那一个地主本来不关心而其实是保证他们特权的齿轮,乡土工业。
破坏乡土工业的力量是深入、遥远、庞大、有力的,它背后还有着巨舰大炮,“帝国主义”,有组织的,而且是现代化的。缺乏团结力,缺乏组织,缺乏科学知识,分散在乡村里兼营着农业的传统工人,对于这个力量怎能抗得住,可是地主的势力,和了外来工业势力相比,却脆弱得多,于是为了求生存不能不奋斗的农民挑选了地主做对象——这样,在近代史上,中国的土地问题日深一日。
地主阶层合理的出路
不饥不寒是民生的最低水准,如果人有生存的权利,也就应当承认争取这水准是公道而且合理的——这是民生主义中基本的内容。可是中国不停地在被解除它原有的工业生产力,小康的降而为小贫,小贫的降而为大贫,大贫的铤而走险,乡土在冲洗中。农民们在要求回复失去了的生活水准。
在这个局面中,如果不能挽回我们在衰亡中的工业,本来间接依靠原有乡土工业,通过地租形式,而维持的地主阶层,迟早是会被打击而消灭的。这些地主并不能自己去耕种土地,而得假手于农民,这片土地又不能同时养活地主和佃户双重人物,地主却不能采取消灭佃户的手段来维持自己的收入。另一方面,没有了地主的农民还是可以耕种土地——所以在地主和农民的争斗中,农民必然占据优势的。从理论上说,地租原是在土地能在供养耕者之外还有剩余的情形下发生的。可是中国的租佃制度却并不直接建筑在土地生产的剩余上,而间接地建筑在农民兼营的乡村工业上,所以乡土工业崩溃实在打击了中国“地租”的基础,注定了地主阶层的命运。
地主并不能在同意之外获得地租。虽则在短期间地主固然可以靠压力来赢得“被迫的同意”,但压力包括费用,而反抗可以无限地增长,因为反抗的动力是生存的要求,和压力正比累积;二者竞赛,以有限压无限,总有穷时,所以我们可以预言其结果。
为地主着想,合理的出路决不应是加速自己的灭亡,而是适应新的局势,另建他们生活的基础。和农民的“不饥不寒”的水准去对抗是徒劳无功的,只有承认这人类生存的基本事实,而在土地之外另谋出路。说来似乎矛盾,地主得在土地之外去找出路,而事实上却一点都不矛盾,因为中国的地主原本不是靠土地的。当西洋工业势力侵入打击中国乡土工业时,地主们如果要保持他们的生存,就应当勇敢地迎战。这战线上如果不能获胜,他们的生存总难维持,不论直接清算他们的是谁。
我承认对外的迎战是艰难的,但不论怎样艰难,这是地主阶层生死关键所在,无法推诿的考验,而在这恢复工业的艰难事业中,尤需广大农民的支持,因为在已经成熟的西洋侵略性的工业经济的滩头,要确立我们民族工业的阵地,在策略上大概不能避免走上复兴乡土性工业的路子。换一句话,还得依赖能耐苦的农民以生活程度来和西洋劳工相竞争——这是从经济上说的。从政治上说,西洋工业背后随时可以转变为军事侵略的政治压力,也必须以国内的政治安定和统一才能应付,那更需要国民中80%以上的农民的支持。从任何一方面看,地主阶层在面临生存威胁之际,不但应当,而且只有以放弃地租为条件来和农民共同克服这危机。这是孙中山先生眼光远大之处,耕者有其田的政策是一个地主阶层自保的钥匙。
我这种说法,完全是站在地主阶层的生存兴趣上立论的。我很明白,完全站在农民阶层的立场上,还有一条路:那就是抓住土地,占有土地上所能出产的,不放松,必要时不惜出之以武力的保卫。完全占得住土地上所生产的一切,确可恢复小康水准,而且从他们看,一个没有力量在向外战线上团结保卫的阶层,也不会有能力维持向内的战线,两线作战是兵家之忌。这套想法并不是没有理由,但是,依我看来,如果加上国家观念,这种做法总可以说是不幸的。而且中国复兴的基础最后不能不是工业的复兴,生产力的增大和生活水准的提高,这不是单纯农业所可以达到的;何况内战的直接结果是破坏,破坏的结果是外来势力的增高,中国工业更难建设。中国农民固然是吃得起痛苦的,但是耐苦也不应是理想的价值。
历史并不常是合理的,但是任何历史的情境中总包含着一条合理的出路,历史能不能合理发展,是在人能不能有合理的行为。一个被视为“书生”的人,有责任把合理的方向指出来,至于能不能化为历史,那应当是政治家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