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秦论

字数:3419

贾谊

《过秦论》者，论秦之过也。秦过只是末句“仁义不施”一语便断尽。此通篇文字，只看得中间“然而”二字一转，未转以前，重叠只是论秦如此之强；既转以后，重叠只是论陈涉如此之微。通篇只得二句文字，一句只是以秦如此之强，一句只是以陈涉如此之微。至于前半有说六国时，此只是反衬秦；后半有说秦时，此只是反衬陈涉，最是疏奇之笔。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¹，拥雍州之地²，君臣固守，以窥周室³，有席卷天下⁴，包举宇内⁵，囊括四海之意⁶，并吞八荒之心⁷。（意思只要论始皇之过，此是追叙其积强之所由始，非历论秦世世有过也。“天下”、“宇宙”、“四海”、“八荒”，只是一样字，所以必叠叠写之者，乃为“席卷”、“包举”、“囊括”、“并吞”，却是四样字，盖极写秦先虎狼之心，非一辞而足也。）当是时，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⁸，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⁹。（秦之始强如此。）

孝公既没¹⁰，惠王、武王蒙故业¹¹，因遗策¹²，南取汉中¹³，西举巴、蜀¹⁴，东割膏腴之地¹⁵，收要害之郡¹⁶。（秦之又强如此。）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¹⁷，相与为一。（忽用闲笔写诸侯，作反衬。）当是时，齐有孟尝¹⁸，赵有平原¹⁹，楚有春申²⁰，魏有信陵²¹，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不是赞四君，是说如此四君，曾无所加于秦。）约从离衡²²，兼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²³。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²⁴，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²⁵，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朋制其兵²⁶。（此段只是详写“以致天下之士”一句。）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²⁷。（此正接前“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句成文。只因中同详写“天下之士”一段夹断耳。不是夸诸侯，只说诸侯如此，曾无所加于秦。）秦人开关延敌²⁸，（上写诸侯何等忙，此写秦人何等闲。）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²⁹。秦无亡矢遗镞之费³⁰，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³¹，秦有余力而制其敝³²，追亡逐北³³，伏尸百万，流血漂卤³⁴。因利乘便³⁵，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³⁶，弱国人朝³⁷。（不是笑诸侯，只是说秦之强如此。）延及孝文王、庄襄王³⁸，享国日浅³⁹，国家无事。（不好空过，故笔带之。）
及至秦王⁴⁰，续六世之余烈⁴¹，振长策而御宇内⁴²，吞二周而亡诸侯⁴³，履至尊而制六合⁴⁴，执棰拊以鞭笞天下⁴⁵，威震四海。（其强至于如此！）南取百越之地⁴⁶，以为桂林、象郡⁴⁷，百越之君，俯首系颈⁵⁸，委命下吏⁵⁹。（其强至于如此！）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⁵⁰，却匈奴七百余里⁵¹，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⁵²，士不敢弯弓而报怨⁵³。（其强至于如此！）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⁵⁴，以愚黔首。堕名城⁵⁵，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⁵⁶，销锋铸键⁵⁷，以为金人十二⁵⁸，以弱天下之民。（先写“以愚”，“以弱”。）然后践华为城⁵⁹，因河为池⁶⁰，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谿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⁶¹，信臣精卒⁶²，陈利兵而谁何⁶³，（“谁何”，言人无可奈何也。次写“以为固”，“而谁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⁶⁴，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次写“自以为”，只此一段共一百十六字，真秦之过也。看来，秦过亦只是一味大愚，更无别说。）
秦王既没，余威振于殊俗⁶⁵。（下文“然而陈涉”四字，笔势且作大转，此是再带一句。）然而陈涉⁶⁶，瓮牖绳枢之于⁶⁷，贮隶之人⁶⁸，而迁徙之徒⁶⁹。才能不及中人⁷⁰，非有仲尼、墨翟之贤⁷¹，陶朱、猗顿之富⁷²，（极写陈涉既非其人，又无其资。）蹑足行伍之间⁷³，而倔起什伯之中⁷⁴，率罢散之卒⁷⁵，将数百之众，（不成军旅。）而转攻秦⁷⁶，斩木为兵，揭竿为旗⁷⁷！（不成器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⁷⁸，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⁷⁹。（前写诸侯如彼难，此写陈涉如此易，真是可发一笑。）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⁸⁰。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鉏耰棘矜⁸¹，非锬于句戟长铩也⁸²；适戍之众⁸³，非抗于九国之师⁸⁴；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乡时之士也⁸⁵。然而成败异变⁸⁶，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⁸⁷，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面语矣。（再将今日之秦，与前日之秦；今日之陈涉，与前日之陈涉，比对一番，文字最是精神。）然秦以区区之地⁸⁸，千乘之权⁸⁹，招八州而朝同列⁹⁰，百有余年矣。（收前半。）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⁹¹，身死人手⁹²，为天下笑者，（收后半。）何也？仁义不施面攻守之势异也⁹³。（只用一旬便论尽。上一百十六字一段，是一论之案。此“仁义不施”四字，是一论之断。其余前写秦之强，后写陈涉之微，悉是论之波澜。）

【注释】

¹秦孝公：姓赢，名渠梁。他任用商鞅变法，讲求耕战，使秦日益富强。殺：同“崤”，即崤山，在今河南省洛宁县西北。函：函谷关，在今河南省灵宝县东北。
²拥，拥有。雍州：古代九州之一，在今陕西北部、甘肃西北部、青海东南部和宁夏自治区一带地方。
³窥：暗中探察。指等待时机，夺取周王朝玫权。
⁴席卷：像卷席子一样全部卷去。
⁵包举：像用布包裹东西一样全部拿去。字内：天下。
⁶囊括：像用口袋装东西那样全部装去。四海：指全国，因古人认为我国四面环海。
⁷八荒：八方荒远之地。
⁸连衡：即连横，当时外交的一种策略，即西方的秦国与东方的个别国家联合起来攻打其他国家。
⁹西河之外：指魏国在黄河以西的一片土地。公元前340年，商鞅率秦军，打败魏军，获得河西之地，即指此。
¹⁰没：通“殁”，死。
¹¹蒙：承受。故业：前人旧业，指秦孝公的事业。
¹²因：沿袭。遗策：指商鞅遗留下来的策略。
¹³汉中：在今陕西南部汉中地区。
¹⁴举：攻取。巴、蜀：当时两个小国，在今四川东部和西部。秦惠文王二十二年（公元前316年）司马锴伐蜀而灭。
¹⁵青腴：肥沃。
¹⁶要害之郡：山川险阻的州郡。这里指上郡，在今陕西省榆林县东南。公元前327年，秦惠王用张仪计，使魏献上郡。
¹⁷合从：指东方各国联合起来攻打秦国的外交策略。缔交：缔结盟约。
¹⁸孟尝：即孟尝君田文。
¹⁹平原：即平原君
赵胜。
²⁰春申：即春申君黄歇。
²¹信陵：即信陵君魏无忌。
²²离衡：破坏连横。
²³兼：联合。
²⁴宁越：越国人，仕西周君。徐尚：宋国人。苏秦：东周洛阳人，主张合从抗秦的代表人物。杜赫：周人。之属：这一类的人。
²⁵齐明：东周臣，曾在秦、楚、韩三国做过官。周最：东周君的儿子。陈轸：夏人，曾在秦、楚做过官。昭滑：一作召滑，或邵滑，楚臣。楼缓：赵国人，魏相。翟（zhā宅）景：魏国人。苏厉：苏秦之弟。乐（yuè月）毅：中山国人，燕昭王任以亚卿、上将军，后又仕赵。通其意：沟通六国的意图。
²⁶吴起：卫国人，战国前期著名军事家。孙膑：齐国人，战国中期著名军事家，著有《孙膑兵法》。带佗（tuó陀）：一作带他，楚国将军。兒（nl尼）良：军事家，著有兵书一篇。兒：同“倪”。王廖：军事家。田忌：齐国大将。廉颇、赵奢：都是赵国大将。之朋：这一批人。制其兵：统制着六国的军队。
²⁷叩关：直攻函谷关。
²⁸延敌：迎击敌军。延：邀，指迎击。
²⁹逡巡：徘徊不前。
³⁰亡、遗：丢失的意思。镞：箭头。
³¹奉：献给。
³²制其敝：利用六国的困弊。
³³追亡逐北：追赶战败逃亡的敌人。北：通“背”，败北。
³⁴卤（lǔ鲁）：大盾牌。
³⁵因利乘便：凭借有利条件，利用便利的形势。
³⁶服；臣服。
³⁷入朝：到秦国朝见。
²⁸延及：延续到。孝文王：秦昭襄王之子，名柱。即位三天即死去。庄襄王：孝文王之子，名子楚，在位三年就死去。
³⁹享国：享有国家权力，即在位的意思。
⁴⁰秦王：指秦始皇。
⁴¹六世：指秦孝公、秦惠玉、秦武王、秦昭王、秦孝文王、秦庄襄王等六代，一代为一世。余烈：遗留下来的功业。
⁴²振：挥动。策：马鞭。御：驾驭。
⁴³二周：指东周末年周王朝分为两个小封国，即东周君（都洛阳）和西周君（都巩县）。
⁴⁴履至尊：登上皇帝之位。六合：天地和四方称六合，这里指天下。
⁴⁵棰拊（chuífǔ垂府）：即棰杖。鞭笞（chī吃）：鞭打。
⁴⁶百越：又称百粤，是当时散居在我国东南地区的各个越族部落的总称。
⁴⁷桂林：郡名，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北部一带。象郡：郡名，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南部等地区。
⁴⁸俯首：低头，表示顺从。系颈：用绳子拴在颈上，表示投降。
⁴⁹委命下吏：把性命交给秦王朝的下级官吏。
⁵⁰蒙恬：秦始皇的主要将领。秦始皇三十三年（公元前214年）命蒙恬统率三十万军队，渡黄河北逐匈奴，修筑长城，西起临洮（今甘肃岷县），东至辽东（辽宁辽阳县境），共长万余里。藩篱：篱笆。喻国家的屏障，这里指长城。
⁵¹却：击退。
⁵²胡人：指匈奴人。南下面牧马：指匈奴南下侵扰。
⁵³士：指东方六国的人。
⁵⁴百家之言：指当时各学派的著作。
⁵⁵堕（huí辉）：通“隳”，毁坏。
⁵⁶兵：兵器。咸阳：秦都，在今陕西省咸阳城东北。
⁵⁷销锋铸镍（jù巨）：熔化兵器，铸为悬钟鼓的架子。锋：兵器的尖刃。
⁵⁸金人：铜人。
⁵⁹践华为城：循着华山作为城廓。践：登。这里有凭着、循着的意思。
⁶⁰因：凭借。河：黄河。池：护城诃。
⁶¹劲弩：强弓。
⁶²信臣：忠诚可靠的臣子。
⁶³谁何：呵问是谁，即严厉盘问。何，通“呵”。
⁶⁴关中：指今以陕西西安市为中心的一带地方。因其地在东函谷关、西大散关、南武关、北萧关之中，故名。
⁶⁵殊俗：风俗不同的地方，指边远山区。
⁶⁶陈涉：名胜，我国历史上第一次农民大起义的领袖。
⁶⁷瓮牖：用破瓮口做窗户。绳枢：用绳子系门轴。形容陈涉家庭极其贫困。
⁶⁸虻（méng萌）：通“氓”，外地来的农民。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壮部》：“自彼来此之民曰氓，从民从亡会意。”
⁶⁹迁徙：指被征发去守边。
⁷⁰中人：平常人。
⁷¹仲尼：即孔子，需家学派的创始人，我国伟大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墨翟（dí敌）：即墨子，墨家学派的创始人，战国初期的思想家。
⁷²陶朱：即陶朱公范蠡，春秋时越国大夫，他辅助越王勾践灭吴后，弃官至陶（今山东定陶），经商致富，自号陶朱公。猗顿：春秋时鲁人。他向陶朱公学致富之术，范蠡教以畜牧。他到猗氏（今山西临猗南）大畜牛羊，十年遂为巨富。
⁷³蹑（niè聂）足：插足。这里是“参加”的意思。行（háng）伍：古代军队编制，五人为伍，二十五人为行。这里指戍卒队伍。
⁷⁴倔起：突起。什伯：古代军队十人设什长，百人设伯长，什伯是指带兵的小头目。一本倔起作“俯起”，自下而起。什伯作“阡陌”，田野。亦通。
⁷⁵罢（pí疲）散：疲困散乱。
⁷⁶转：掉转头来。
⁷⁷揭：高举。
⁷⁸赢：担负。录：同“影”。景从：如影随形那样跟随着。
⁷⁹山东：泛指崤山以东广大地区。
⁸⁰自若：依然如故。
⁸¹鉏（chú锄）：同“锄”。耰（yoū优）：平整土地的一种农具，形如榔头。棘矜：戟柄。
⁸²惔（xiān先）：通“铦”，锋利。句戟：带钩的戟。句：同“勾”。长铩（shā杀）：长矛。
⁸³适（zhé折）戍：以罪被罚守边。适：通“谪”，责罚。
⁸⁴抗：匹敌。
⁸⁵乡时：先前。指六国联合攻秦的时侯。乡：通“向”。
⁸⁶成败异变：成功和失败有着相反的变化。故下句言功业恰巧相反。
⁸⁷度长：量长短。絜（xiè谢）大：比大小。
⁸⁸区区：很小的样子。
⁸⁹千乘之权：指千辆战车的兵力。
⁹⁰八州：指秦国所占有的雍州以外的全国土地。朝同列：使同等权位的诸侯来朝拜。
⁹¹七庙：指祖庙。周制，天子宗庙奉祀七代祖先。
⁹²身死人手：指秦二世被赵高杀死，秦王子婴被项羽杀死。
⁹³攻守之势异也：意为攻取敌国和保有天下的形势发生了完全不同的变化。

卷六西汉文治安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