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的另一面
辅政第七年,周公开始营建武王设想的新城,但名字换成了平庸 的“洛邑”。“度邑”的宗教意义太强,周公不想接受。
这意味着有二百多年历史的殷都将被彻底摧毁,所有贵贱居民都 将被强制迁往洛邑。此时殷都的居民已经大大减少,因为拆分殷商的 工作已经实行三年,比如,已经有部分殷民跟随微子启到了南方的商 丘,建立了宋国;周公新分封的几个诸侯国也掺入了一定比例的殷民; 最后搬迁的,是对周朝最为抵制和最不恭顺的,被称为“殷顽民”。(《尚 书•多士》)
为让“殷顽民”接受现实,顺利搬迁,周公还专程赶来监督和督促, 并发表了一篇讲话,是为《多士》;而二百多年前,为动员商人迁往殷都, 商王盘庚也曾发表一篇讲话,这便是著名的《盘庚》。对照这两篇有 关殷都诞生和毁灭的重要文献,我们可以看到周公和盘庚的某些类似 之处。
和人们印象中那个彬彬有礼、拘谨保守的周公不同,《多士》展 现了他朝三暮四、翻云覆雨的手腕和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的能力。周 公很了解商人,知道和他们相处的方式,而这恰恰是后人不了解的商 人,更是并不真正了解的周公。
周公还是以周王的身份讲话。他先是按照标准的官方历史叙事, 回顾了周邦灭商的合法性:”是天-上帝对殷商失望,才命令我周邦灭
掉了商朝。各位贵族,不是我小国周邦想主动灭亡你们,而是上天要 把你们交给我,如果上帝不给,我们敢主动去要求吗? ”
王若日:尔殷遗多士弗吊,旻天大降丧于殷。我有周佑命, 将天明威,致王罚,敕殷命终于帝。肆尔多士!非我小国敢弋殷 命!惟天不畀,允罔固乱。弼我,我其敢求位?惟帝不畀。惟我 下民秉为,惟天明畏。
接着,周公讲了一套商朝代夏、周朝代商的循环逻辑,说这都是 末代之王丧失德行,引起上帝的反感,从而导致天命改移。
一番套话后,周公谈到了正题,“有命曰割殷”:“现在,我作为周王, 收到了上帝的命令,要废掉你们的殷都。”
周公也对殷民表示了惋惜和不理解,他说:“我也觉得,上天这 样对待殷人太过分和不近情理,但是,跟你们各位贵族实话实说,我 现在必须带着你们西迁,这不是我自己不想安分,而是天命最新的要 求,你们不要想违抗。我不敢耽误时间,你们也不要埋怨我!……难 道是我敢向你们索要(和毁灭)天邑商吗?我只是可怜你们,这不是 我的罪过,是天命的安排!”
王日:猷,告尔多士。予惟时其迁居西尔。非我一人奉德不 康宁。时惟天命。无违。朕不敢有彳爱。无我怨!……肆予敢求尔 于天邑商?予惟率肆矜尔!非予罪,时惟天命!
接着,周公暗露威胁:“当初,我从讨伐东夷的战场回来,曾经 给你们列国之民发布命令,我会光明正大地替天进行惩罚!如今,让 你们搬个距离不远的家,只是为了方便你们侍奉周朝,(比起杀人) 算是轻微多了。”
王曰:多士!昔朕来自奄,予大降尔四国民命,我乃明致天 罚!移尔遐逖,比事臣我宗,多逊。
“告诉你们,现在,我肯定不会杀你们,我这话已经重复过好几 遍了。如今,我要在那洛水边建一座大邑,我考虑天下四方还没有全 部臣服,而你们诸位贵族呢,已经臣服于我周朝,替我奔走服务了, 比起那些还负隅顽抗的,自然要好得多,所以(在新城洛邑)你们还 会拥有土地,可以安心过日子。
“只要你们恭顺,上天也会垂怜你们;你们不肯恭顺呢,不只是 不能拥有土地,我还会代表天惩罚你们。现在,赶快去建造你们的族 邑家宅,继续过你们的生活,那新洛邑是个长久的安家之地,把你们 的孩子们也都带上,一起搬迁!”
王日:告尔殷多士——今予惟不尔杀,予惟时命有申。今朕 作大邑于兹洛,予惟四方罔攸宾,亦惟尔多士,攸服奔走臣我, 多逊。尔乃尚有尔土,尔乃尚宁干止。
尔克敬,天惟畀矜尔。尔不克敬,尔不啻不有尔土,予亦致 天之罚于尔躬!今尔惟时宅尔邑、继尔居。尔厥有干、有年于兹洛。 尔小子乃兴,从尔迁!
周公这番讲话的目的是要敦促殷人必须全部、尽快地搬迁,不要 有侥幸拖延的想法;同时,他还要安慰人心,告诉他们搬迁的计划不 是集体屠杀的阴谋,所以他强调,四方没有宾服的方国势力还有很多, 没有必要现在就动手杀他们。
周公对上帝的观念也很值得讨论。和兄长武王谈话时,周公频频 谈到上帝,因为武王无法摆脱对上帝的信仰却又对上帝是否保佑自己 缺乏信心。但武王死后,周公和周人的谈话中就较少出现上帝了,必 要时多用含糊的“天”来代指上帝。
在周公看来,源于殷商的上帝概念颇有危险性,商文化里的上帝 不仅残暴,而且难以捉摸。虽然文王曾试图重新定义上帝,但后继无人, 结果武王被上帝概念搞得神魂颠倒。要把上帝和商人文化彻底切割是 很困难的,所以周公认为,应当淡化上帝,尽量少让它出现。
和周人谈话时,周公讲得最多的是“德他在后世的形象是道 德家,谦谦君子,甚至显得迂腐不通世故,应该主要就是从这里来的。 但在对商人布置任务时,周公却又会频频谈及上帝,因为商人笃信上 帝,不用上帝很难震慑他们。有时,周公还会使用露骨的暴力威胁和 利益诱惑,这也是因为商人容易理解和接受这些,相反,跟他们讲道 德,则过于玄远,无异于对牛弹琴。当然,这是有紧急任务,换作平时, 对商人宣讲一下道德也无妨。
所以,真实的周公,个性颇为复杂。其一,他经历过商朝统治和 商周易代,深刻了解商人的文化和个性,能在殷都存活下来,自然有 世俗的生存智慧。其二,过于惨痛的经历也让他对上帝等宗教理念非 常警觉,敬而远之,而对“德”则有着近乎“病态”的追求。
“殷顽民”搬迁后,周人系统而全面地毁灭了殷都,大火之后, 富丽堂皇的商王宫殿只剩下了灰烬和坍塌的成堆夯土,而方圆数公里 内,数十个族邑聚落无一幸存。在随后的几百年里,这片土地沦为荒野, 曾经巨大的城邑永远从人间消失,只剩深埋在地下的墓葬和无数的甲 骨卜辞,以及那些献祭殉人和奠基人牲。
而执行毁灭殷都任务的周人似乎越来越疯狂。在殷商高级墓葬的 墓穴上方,商人通常会建造一座供子孙祭祀逝者的享堂,所以,周人 只要按图索骥,并不难找到。由此,他们挖掘了商王陵区的几乎所有 高级墓葬,连同十几代商王及其夫人的墓穴均遭到毁灭性破坏:被挖 成锅底形状的巨大土坑,直径十几米,深十余米,椁室中的尸体和随 葬品被洗劫一空。这种规模的破坏行为,绝对超出了盗墓贼的能力和
M1001墓穴上面的大型破坏坑平面图8 :殷墟王陵区所有的大墓, 商王、王后、高级贵族的,都遭到了这种毁灭性破坏
作案条件,它只能是公开的、有组织的集体行为。
劫掠和破坏完墓穴之后,这些巨大的盗坑又被周人填埋,重新变 成平地。可见,在将其彻底破坏之后,周人还有意识地要把这里变成 被彻底遗忘之地。
直到三千余年后,第一代考古人在重新发掘这些墓室时才发现, 除了巨大的盗坑之外,遗留的物品已经很少。但幸运的是,他们还 是在一座大坑的填土之中发现了半只被砸断的石刻人偶,而后又在 另一座坑的填土中发现了另一半。这说明,盗坑的挖掘和填埋是同 步进行的。
由此,破坏王陵的行动即使不是周公布置的,至少也得到了他的 默许。商王朝虽然已经成了历史,但周人对商朝和历代商王依然又恨 又怕,谁又真的知道他们会不会在天庭中降祸人间,而掘其墓、扬 其尸则可能会切断他们干预人间的途径,况且在商朝的统治下,周 人经历了数十年的恐怖,也背负了巨大的良心之债,捣毁商王陵寝 或许能让他们稍微缓解一些。周公这一代人承受的负担,沉重到无 法载入文字。
至于那些被毁灭的商王陵寝中还可能有些什么奇异的青铜重器, 已经难以想象,但有些劫余依然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参照。比如,某 些次等墓葬中曾出土零星的劫余物品,其中就有近一吨重的“商后母 戊鼎”,由此推理,王陵中应该有更加巨大且精致的青铜器。但在后来, 无论西周、春秋,还是更晚时代的遗存,都没有发现如“商后母戊鼎” 级别的商代重器,也没人描述过它们。我们已经无法知晓它们去了哪 里,或许周人出于忌讳和厌恶,把这些掘出的青铜随葬品熔化成了铜 锭或者铸造成了其他铜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