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的愤怒
刚刚亲政的成王比较急于走出叔父周公的影响,建立自己的功 业。恰好,山东地区的东夷土著又发生叛乱,核心是“三监之乱” 时期曾活跃的奄国。当地有两个周朝刚分封的诸侯国,分别是周公 长子的鲁国和太公吕尚长子的齐国,朝廷需要为这两个立足未稳的 诸侯提供保护。
于是,年轻的成王便带兵亲征东夷,陪伴在他身边的是母亲邑姜, 而周公可能坐镇镐京后方。有些周臣僚制作的青铜器铭文记载了太后 在东夷战争中的活动。在周公辅政和儿子隐居成长的七年里,邑姜一 直静默无闻,但现在,她不仅在意儿子的安全,也牵挂创建齐国的兄 弟(此时吕尚可能已经离世)。
成王亲政第五年,第二次东夷战争结束后,成王和母后东返,途 中经过成周洛阳小住了一段时间。在这期间,有一位贵族曾获得成王 的接见,之后更是专门制作了一件青铜尊,这就是因“宅兹中国”的 铭文而著称于后世的“何尊”。这也是目前发现的“中国” 一词的最 早记录,它在当时的意思是“中原之地”。22
何尊及其铭文拓片
返回成周镐京后,成王立刻和周公召集会议,对殷周贵族们发布 了一个讲话,这便是《尚书•多方》。即使周公叔侄刻意控制了情绪, 其中包含的对殷商遗民极为深切的反感和厌恶也还是弥漫在文字之 间。显然,成王此行可能看到了一些让他和周公深为愤怒的现象。
在开篇,周公先向臣僚们转达了成王的话:“向你们四方列国正 式宣告,特别是殷人的君侯、长老和民众,我很严肃地向你们下达 王命,你们不是不知道那改朝换代的伟大天命,也不是忘了恭敬祭 祀……”
到底是殷人的什么行为触怒了成王叔侄,他们却吞吞吐吐地说不 出来,只是诉诸“周公式”的历史说教,说夏朝和商朝的灭亡都是因 为残酷地虐待人民,滥用各种刑罚,诸如“不肯戚言于民,乃大淫昏” “日 钦剿割夏邑”“乃胥惟虐于民” “殄戮多罪”等,故而丧失了天命。而 且,周公这次指责的不是夏桀和商纣这两位末代昏君,而是整个“多士” (贵族阶层)。比如,他批评夏朝的贵族们只会虐待人民,有各种不人 道行径:
惟夏之恭多士,大不克明保享于民,乃胥惟虐于民,至于百 为,大不克开。
后面成王的发言,怨气更大,但也更不知所云。按他的说法,“殷 多士”,也就是殷商贵族们,虽然已经投降周朝且奔走效力五年,但 在自己的家庭和族邑里仍然“不和”“不睦”,用“凶德”统治,“尔 心未爱”(缺乏爱心),不敬重天命,胡作非为。
然后,成王对他们发出凶狠的威胁:“我现在警告你们,再有 下次我就要动武,把你们抓起来,用大刑处死! 一次不起作用, 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不是我们周朝不慈善,是你们自己招来 的报应!”
今尔尚宅尔宅、畋尔田,尔曷不惠王熙天之命?尔乃迪屡不 静,尔心未爱。尔乃不大宅天命,尔乃屑播天命。尔乃自作不典,
图忱于正。我惟时其教告之,我惟时其战要囚之,至于再,至于 三!乃有不用我降尔命,我乃其大罚殛之!非我有周秉德不康宁, 乃惟尔自速辜!
那么,成王叔侄到底是对什么行为如此愤怒?本书认为,应当是 商人群体还残留的人祭、人殉和人奠基等遗风。考虑到成王归途中曾 在洛阳停留,应该是当地殷商移民的人祭行为让他感到无比震惊。
在真正的现场发言中,叔侄二人也许会对“殷多士”直言必须禁 止人祭行为,但在整理笔录文献的时候,人祭却被替换成了 “惟虐”“殄 戮”等相对含糊的字眼,似乎殷商贵族们只是喜欢滥施刑罚而已。从 现实意义看,这种替换的区别并不大,因为商人对人牲、罪犯、俘虏 和奴隶这些概念的区分本身就很模糊。在官方文本的记载中,成王叔 侄看似绕开了商人宗教的话题,但严禁商人以包括宗教在内的名义随 意杀人的立场非常明确。
根据周公确定的“政治正确”,在正式的文献里,他们只能把商 朝的灭亡归因到商纣一人身上,但如今,成王叔侄显然认为殷商遗民 的人祭行为已经不光是商纣能负责的了,有必要对整个商人贵族阶层 予以斥责。在周初的官方文献里,这是非常例外的现象,再考虑《尚 书•多方》毕竟是西周的官方版本,我们可以合理推测,当时成王叔 侄对殷商遗民发出的威胁应该会更为严厉。
相比商朝,西周初年殷商遗民的这类行为已经急剧下降,甚至近 于消亡,这应该和周公叔侄的严厉态度有直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