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起源与人祭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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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华夏文明突然转向的根源,是周公一代人无法言说的恐惧,就 像武王周发的惊梦。他们可能都在殷都生活过,不仅目睹了商人的血 腥献祭,甚至兄长伯邑考的惨死。恐惧使武王更加依赖人祭宗教,而 周公则极端憎恨人祭宗教,势必将其彻底灭绝。这是兄弟二人截然不 同的解脱路径。

后世人对周公的认识,有事功和制度文化两方面:事功,主要是 周公辅佐成王、平定三监之乱,为西周王朝奠定开局;制度文化,主 要是周公“制礼作乐”,确立西周的政体,包括诸侯列国分封格局和 贵族等级制度。在考古发现商朝的遗址与人祭文化之前,人们对周公 的理解只能达到这种程度。

但事实上,周公最重要的工作是消灭商人的人祭宗教,以及与之 配套的弱肉强食的宗教价值体系。他不仅阻止了周人模仿和继承这种 宗教文化,也在殷商遗民和东夷族群中根除了它。尤其关键的是,周 公还抹除了与商朝人祭有关的记忆,甚至也隐藏了自己禁绝人祭行为 的种种举措。这是为防止人祭宗教的死灰复燃和卷土重来,也是为掩 盖周人曾为商朝捕俘人牲的那段不光彩的历史。

为了填补人祭宗教退场造成的真空,周公发展出了一套新的历史 叙事、道德体系和宗教理念。这主要体现在《尚书》的几篇诰命中:

一,淡化商人对“帝”的崇拜。在商朝末期,“帝”已经和商王 身份重叠,商王具有“帝”的神性。但周灭商后,王已经不能身兼“帝” 之名号,对周人来说,帝在高高的天庭之上,不会化身为世间凡人。

虽然我们还不能完全确定这个原则就是由周公确立的,但从《尚 书》的几篇诰命可以发现:在对殷商遗民讲话(如《多士》)时,周 公会频频引用上帝的命令来威吓和诱导商人,这是因为商人格外信奉 上帝,只能因势利导;但在对周族自己人讲话时,如册命弟弟周封为 卫侯的三篇诰命,周公却极少谈到上帝,尤其是对族人谈论现实和规 划未来时,他从不动用上帝进行论证,更不涉及其他的神灵。这显然 是一种有意识地“敬而远之”,让现实和神界保持距离。从这些迹象看, 周朝人“疏远”上帝或其他诸神的传统的确是由周公奠定的。

二,为减少神界对现实的干预,周公会尽量用“天”的概念来代 替“帝' 因此,上帝发布的命令(“帝命”)变成了含糊的“天命”。

天命的观念在后来的中国一直存在,但人们已经忘记了它的缘 起。一‘天"无形无像,无言无行,不容易被赋予拟人化的个性。在《诗 经》里,上帝曾频频给文王下达命令,如命令文王攻打崇国,武王灭 商据说也是来自上帝的意旨,但后世周王已经无法接收神界的具体指 示,所以改称为“天命”后,它变成了一种更为抽象的、近乎隐喻的 道德规训。

当然,周公时代还不可能有科学主义的无神论认知,神界即使被 放置得比较远,也不会和王朝政治完全绝缘。比如,西周的王就被称 为“天子”,也就是天的儿子,而这是连商代甲骨文也没有的词,但 无论怎样,“天”还是过于含糊,周人及其以后的历代王朝从未给“天子” 增加更具体的神性定义与功能。即便秦始皇使用“皇帝”尊号,其直 观用意也是强调自己和六国之王的不同,虽有强调王者尊贵的这一层 神性之意,但也使“帝”落入凡尘,并不比“天子”概念更神秘。

三,周公宣称,王者应当爱民、德治和勤勉,这样才会受到“天 命”青睐,长寿享国;如果王者残暴对待庶民和小人,天命就会转移 到更有德的候选君王身上,从而改朝换代。2

本质上,周公的这样一种政治-道德体系是一种“性善论”的社 会模型,回避了统治者对民众的征敛和暴力统治,认为王者的使命是 护佑和教化万民,进而把道德伦理推进到一切人群中。3商朝人对此 则是直言不讳,承认暴力的必要性。

按照周公的理论,夏商周都是根据“天命”建立和更迭的,夏朝 和商朝的多数君王,特别是开国君王,勤政爱民,得到天佑,只是因 为末代的夏桀和商纣道德沦丧,这才天命转移,改朝换代。经过周公 改造,商朝残酷的人祭行为被隐去,由此,周人之前的暴力时代也成 了和周朝同质的德治王朝。

和周公的理论相配套,周人还重新创造了一套上古圣王的历史, 尧舜禹的温情禅让从此成为华夏世界的标准版历史叙事,更早版本的 商人的“创世记”和上古史则被取代和湮没,未能流传下来。当然, 也可能有某些与周公原则不太冲突的内容被纳入了周人的历史叙事, 但这些已经不易分辨。

孔子和儒家最推崇周公,而周公思想是儒家文化的源头。周公思 想的产生和形成,主要源于对人祭宗教的恐惧,以及消灭人祭宗教的 需要。这是后人从未堪破的秘密。


尾声:周公到孔子周公构建世俗道德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