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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天塌地陷(之一)
二、马厩里的隔离人
自古牛骥不同槽,人牛或人马岂可有共居之说。奴隶封建势力大家族,在没有专门监狱设施的情况下,犯了族规或家规的下等人,多半是关在牛棚内,与牛同居,或关在马厩内与马共驻。
不知为什么那样巧合,现在我被关押的地方,原来确实是一座马厩,不过现在是有棚没有马匹了。在建设营房时,这个步兵团基本上是骡马化,车辆很少,因此当时修建了这个马厩。部队摩托化后,才把骡马取消,这个马厩改为战士家属来队探亲时的临时住房。
“文革”初期,这里曾经关押过没有定案的“走资派”和“叛徒特务”,经过审查定案后,有的释放恢复了自由,有的关到正式监狱去了。
我住的这间小囚室,至多不过八至十平方米,安设一张硬板木床,下面铺着潮湿生了草虫的稻草,再铺上一个脏得发臭的褥子,一张床单,另有一床盖身的棉被。室内还有一张写字的桌子,一把木椅,一个痰盂,一把暖壶,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由于这座平房原是马厩,所以地基低,我住的那个小囚室有四分之一面积尚汪着一片浊水,小青蛙在里面欢乐的跳来蹦去。秋天的蚊虫也特别多,一到晚上就“饥来柳絮轻,饱去樱桃重”,咬的无法入睡。加上思想上的巨大压力,常常是通宵“众人皆睡我独醒”。一个不大的窗户也被用稻草堵死了,白天光线阴暗,阳光、新鲜空气根本进不来。房子顶棚很低,跷脚伸手就能触到屋顶,因此像我这样有严重心脏病的人,进去后立即感到胸闷憋气,特别不舒服。住到11月份,天气冷了,增设了一个烧蜂窝煤的火炉。过去在战争年代,住过这样的房子,但进城二十多年来,还想不起住过这样既小又低,又潮湿,蚊虫多的房间。
现在这就是我的天地,这就是我的世界。睁着眼看不见外界,竖着耳听不到声音,“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日日夜夜,一切活动均憋在这个小天地里,孤坐如僧,青蛙为伴,不见日月,也不知阴晴。所以当时我的心脏病经常发作,平均每月二三次之多。虽然该团有一位由化验员提升为医生的“蒙古大夫”,但他对心脏病的治疗完全外行,靠一边翻书一边治病。幸亏我自己“久病成医”,由我向他交待,如果发现我心脏病发作,应采取三条办法:第一,就地休息,不准随便搬动;第二,立即向我口内塞进速效硝酸甘油;第三,尽快的上氧气。这样,几次犯病,转危为安,保住了这条老命。
饮食方面更简单,按战士大锅饭待遇。每天三餐,早餐多半是玉米面粥,加馒头和咸菜,中午米饭,晚饭面食。据我看,比国家三年自然灾害的1959年,我作为“将军下连当兵”时的伙食,似乎差不多。那时我在舟山群岛的一个炮连当兵,副食少,粮食不够吃,甚至是半干半稀状态,战士只能吃半饱。现在虽然可以吃饱,但伙食的质量极差。
对我来说还有三个小困难:第一,菜饭是凉的。我驻地在营房南端,团司令部食堂在营房北端,所以把饭菜打回来就没有热气了。特别是在雪花飘飞、朔风肆虐的寒冬,这个困难就由小变大了。第二,年轻力壮的人都爱吃硬饭、硬面、硬菜,这对年近花甲、牙齿不好的我,确是一个小困难。到11月以后,室内安了火炉,才解决了上述两个问题,我自己在火炉上加工后再吃。第三,这个团的战士多是湖南、湖北人,既喜欢辣又喜欢咸,不论什么菜不是太咸,就是太辣。我是江南人,本来也喜欢辣椒,但得了痔疮后就不敢多吃了。现在只吃了不长的时间,已旧病复发,脱肛便血。这些虽然是生活小困难,但三天五天可以忍受,时间长久了,就无法压抑对这种慢性折磨的愤怒,因此就绝食不吃或把饭菜碗筷推翻落地,借此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情绪。饮食是维持生命的重要条件,这是迫不得已的表现。
看守人员由该团抽调的排连干部担任,一共八人,由团保卫股长负责,此人调走后由其副股长代理。他们的工作是轮班看管,负责到伙房帮我打饭。开始时他们谁也不敢同我说话,问什么他们都答:“不知道”。轮流坐在我的门口,无事看毛主席语录,其实是“装模作样”。有时我要求到走廊散步,回答说:“为了你的安全不要出来”。夜间天凉,开门睡觉有风,要求把门关上,回答是:“为了你的安全不能全关”。为什么不能全关呢?因为关起门来坐在门外看不见室内动静,怕我自杀。
整整半年之久,看守人员未让我离开这间又潮又冷又阴暗的小房间半步。以后他们在门板中间挖了一个大洞,由外向内可以监视,才允许把门关起来睡觉。
总的来说,被关押起来以后,物质生活条件是很差很差的,行动限制是很严很严的,完全与外界隔绝了。长期享受高级干部比较优厚的生活待遇,猝然下降到囚人的生活待遇,确实是相当不习惯的,没有一点艰苦奋斗精神,是不易忍受的。不过也并非苦得活不下去,活不好,至少也死不了。
每当觉得艰苦困难时,我就回忆长征时,爬雪山过草地;回忆抗日时,敌人频繁扫荡围攻,封锁蚕食和惨酷实行“三光”政策下的游击战争情景。那时连黑豆地瓜都吃不上,在山沟荒岭露宿是常有的事情。这样就会觉得目前的困难没有什么了不起。一个有骨气的人,应是在一切逆境中微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