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平静中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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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就像长江、黄河的水,永远不知疲倦,永远不可阻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历史的长河中向前奔流。

自1977年到1979年,我被打入秦城监狱已整整三年的时间。国内外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唯独我的状况和处境依然如故,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似乎很平静。中央专案组也很少来,每年有时来两三次,多是外调性质,谈别人的问题多,谈我自己的问题主要是海军的问题。中央也无人过问,似乎我这块料已经不在人间,已经彻底埋葬了。其实任何事物都是发展变化的,平静中有不平静,平静中有波澜,平静中有起伏。

打倒“四人帮”后,我从报纸上获知,中央再三提出“有错必纠”,对于“文化大革命”中的冤、假、错案,必须彻底清查,彻底纠正。这当然是具有重大深远意义的工作。同时再三提出,要实事求是,既不扩大也不缩小,本来面目是怎样就是怎样,该谁负责就由谁负责。从理论上又勾起我一线希望的幻想。如果能这样,我一百个拥护,一千个拥护。

但实践中证明并非如此。

入狱前中央专案组审讯的重点是庐山会议的有关问题,及山海关机场问题。现阶段中央专案组审讯的重点是海军的问题。问题不同,但态度、方法我看不出有多大的变化,甚至比以前更加恶劣。

我对海军的冤、假、错案负有领导责任,但具体问题应具体分析,即不能颠倒是非,也不能张冠李戴,更不能强加罪名,否则就是主观主义、“实事求非”。

举几个在狱中审讯我的例子来说明。

第一,专案组硬说苏振华是被我打倒的,并受到我的残酷迫害。我回答他们:“你们完全颠倒了是非,混淆了黑白。关于中央军委决定,打倒苏振华的情况,我已经说了多次,而且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第二,专案组硬说陶勇(东海舰队司令员)是我迫害致死的。我回答:“这是胡说八道!”我反问专案组:“你们有陶勇是我迫害致死的证据吗?我可以肯定的说,你们没有!”我接着说:“事实是:1967年初,在谁也没有决定打倒他,谁也没有揪斗他的情况下,此人就跳井自杀了。当时我尚在被群众围攻批斗的焦头烂额之中。”

我说:“事后,许世友曾对我说:‘陶勇是被文化大革命吓死了’不信,你们去问许世友。”

第三,专案组硬说张学思(海司参谋长)是我迫害致死的,我的回答是:“完全无稽之谈”。我说:“我承认,按叶群的意见,我交代海司办公室写了一份张学思的材料送给她。这份材料是整理群众大字报批判张单纯军事观点的,就此而已。”我又说:“张学思问题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由中央决定将张学思作为‘东北叛党投敌反革命集团’的成员而逮捕的。张被捕以后,我根本没有过问,一切由中央专案组处理。张学思是在被逮捕后病死的。”

我向专案组的人说:“写了一份批判张学思单纯军事观点的材料,与中央决定将张学思作为‘东北叛党投敌反革命集团’的成员,并逮捕,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是因为我们写了一份批判张学思单纯军事观点的材料,张学思就成为‘东北叛党投敌反革命集团’的成员吗?你们不觉得这个逻辑可笑吗?”我说:“批判‘单纯军事观点’(人民内部问题)与‘叛党投敌反革命’(敌我问题)的性质能一样吗?”

最后我说:“张学思病死于逮捕之后,是谁‘迫害’,如何‘致死’不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吗?硬说是我把张学思迫害致死,这不是无中生有的强加罪名又是什么?你们哪里有半点实事求是的精神呢?”

第四,专案组硬说齐勇(国家海洋局局长)是我迫害致死的,我的回答同样是:“完全胡说八道”。我说:“我承认,我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没有把齐勇从造反派手中抢救出来,齐勇是海军干部,我有责任。但是我没有将齐勇抢救出来,就是我将齐勇‘迫害致死’,你们造假诬陷的水平也太拙劣了吧?你们对我的诬陷,是不攻自破!”我对专案组说:“要证明齐勇是我迫害致死的,必须拿出证据。海军文革办公室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当时的秘书就是最好的证明,李长如就是最好的证明,呈周总理有关海洋局的情况报告就是最好的证明。你们在给我扣大帽子之前,难道没有做调查研究吗?”

第五,专案组硬说雷永通(南京海军军事学院政委)是我迫害致死的。我反驳他们:“红军时期,我就和雷永通在军委二局一起工作,我们是爬雪山过草地的生死老战友,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解放后,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文革中,特别是“七二〇”武汉事件后,海军学院的造反派与张春桥支持的“红纵”搅在一起反对南京军区许世友。我知道后,立即告诉海军政治学院,不准反对许世友,不准把矛头对准南京军区。海军学院造反派按照我的表态,逐渐转向支持许世友和军区,许很感谢。后来,按照军委指示要求,南京军区把海军军事学院的“斗、批、改”工作交由江苏省军区具体负责。省军区派工作组进驻学院。工作组给雷永通扣上“叛徒”的罪名,刑讯逼供,最后迫害致死。”我又说:“事情发生后,南京军区两次派人到海军说明情况并道歉,许世友也亲自给我打来电话说:‘对雷永通之死负有责任。’对江苏省军区这种做法,我是坚决反对的。这件事许世友清楚,萧劲光也清楚。现在你们把雷永通之死的罪名加到我头上,完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仅举上面五例,已经可以说明,在“杀人偿命”这样天大的问题上,他们也敢毫无根据的捏造事实,无罪被诬陷,结论纯胡说。他们的所作所为不可能有其他的解释,所谓“实事求是”,连一点影子也没有。

1978年7月29日,中央专案组和总政代表在秦城向我宣布,1973年8月20日,中共中央决定,永远开除林彪、叶群、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李雪峰的党籍。我当时依然相信党中央,依然相信毛主席(1973年毛主席还健在)迟早会把我的问题弄清楚,同时又不了解整个案情,因此我表示:“只要对党、对人民、对国家有利,自己个人生死荣辱置之度外”。话虽如此说,但内心的痛苦如同刀割,难以忍受。

1973年党的“十大”时,我曾向党中央写过报告,请求保留我的党籍。现在看来,打倒“四人帮”后的1978年,宣布1973年“四人帮”猖獗时的决定,我自然觉得非常荒唐,当时我没有拒绝签字,现在很后悔。但签完字后,我把签字的笔狠狠摔起一尺多高落在桌上,心里又气又悲。

我现在一无所有了,革命资历、党籍、职务、待遇全部一笔勾销了。战争年代出生入死,我没有掉眼泪,长期坐牢受折磨,我没有掉眼泪,妻离子散,我也没有掉眼泪,可签完字回到监室,心如刀绞,两行热泪早已湿满了前襟。现在每当想起被开除党籍,总是伤心落泪。党籍比我生命还宝贵十倍百倍!四十多年为党、为国、为民拼死奋斗,用生命和鲜血得来的无尚光荣,就这样胡里胡涂的丢掉了,哪能不痛苦!哪能不悲伤!落到这个下场,谁碰到也寒心!天下公理何在啊?

1979年国庆三十周年纪念活动时,叶剑英在讲话中对我们的罪名的提法又“更上一层楼”,不是“反党集团”而是“反革命阴谋集团”。这样反党集团主要成员,升级为反革命集团主要成员了,我就更加想不通了,更加难以承认了。

1979年12月22日上午,监狱长突然来到我的监室通知说:“你的孩子来探视你,你准备一下。”

我说:“没有什么要准备的。”

他说:“第一刮刮胡子,把穿的衣服也弄整齐一点,第二只谈生活问题,不要谈政治问题。”

下午起床后,把我带到监狱大门外一间接待室内,见到了我的两个儿子李冰天、李炎天和小女儿李小征及女婿苏天祥。相隔八年多了,竟然在监狱中相见。

我的小女儿一见到我,就忍不住悲痛,抽泣不止,一头倒在我的怀里说了一句:“爸爸,你受苦了”。到底还是两个儿子坚强一点,生怕引起我更加伤心,强忍住了眼泪,其实心也在流泪。我也生怕引起孩子们难受,有泪强往肚里咽。天地无情人有情,骨肉之情人皆有之,此种场合,谁没有悲伤与激动?

孩子们告诉我他们这几年的情况,最使我高兴的是,第一次知道我的老伴还坚强的活着,知道了她的下落,知道了她的情况,这是我八年来日思夜想,牵肠挂肚的事。我的判断没有错,她正直、坚强、善良,是我的生死战友,是我的好老伴,孩子们的好母亲,虽然老伴已年近花甲,体弱多病,但不管千难万苦,我相信她一定会顽强地活下来。听到老伴的情况我高兴极了,也放心了许多。

孩子们还告诉我,他们都从部队转业了,在地方安置了工作,结婚成家了,两个女儿还生了孩子,李家已是三代同堂了。但是他们因我而受到的株连痛苦一句也没有说。孩子们经受了大风大浪的锻炼,长大了,成熟了。当时,我也是报喜不报忧,告诉一点我的身体和生活情况来安慰孩子们。我们谈话时,旁边坐着监狱的工作人员在监听。

我们一边谈话,一边吃孩子们送来的各种各样的食品,时间过的真快,大约两个小时左右结束了见面。经过这次久别重逢的相见,我的心情稍微舒畅一点,但遗憾的是不允许谈心里的真实话。

后来规定,每三个月亲属可来探监一次。经过几次探监,才把全家老小都见到了。八年多时间,全家还人人活着,应该谢天谢地,应该热烈庆祝。

现将对我家属子女的“照顾”(“照顾”的话出自周恩来1971年9月24日)略述如下:

我的妻子董其采,上校军衔,11级干部,1939年在党的“抗日救亡”的召感下离家出走,从天津跑到冀鲁边游击区参加了八路军(我的老丈人在天津的报纸上登‘寻人启事’寻找)。在八路军115师中担任医生,救治伤员。是游击区隐蔽休养所的所长。解放战争时是四野机关卫生所的所长。解放后曾担任武汉高级步校医院院长,161陆军医院院长和武汉军区总医院副院长等职。“文革”开始时任海军司令部办公室副主任。“九二四”事件后,她被专案关押多年,污蔑“参与在海军夺权”,1978年做了“敌我矛盾”的结论,海军召开几千人的大会批斗后,送河北汉沽农场看押劳动改造。快六十岁的人,身体被摧残的浑身是病,还要下农田劳动,干不动了,还要受到看管人员的申斥。在此期间,她多次向中央、中央军委申诉自己的冤案,后改为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但没有恢复党籍军籍。

大女儿李大征,上海第二军医大学毕业,原在解放军总医院(301医院)当大夫。受株连后被调出解放军总医院,安排到晋西北五寨山区的一个部队医院工作了几年后转业地方,随丈夫落户沈阳。其丈夫刘伟钦,沈阳鲁迅美术学院毕业,参军后在北京军事博物馆工作,受牵连先专案关押几年,又发往山西忻县部队农场喂猪,后转业回原籍沈阳。

二女儿李幼征,已在总参三部工作多年,被株连后也是先被专案关押,又调湖北钟祥部队农场工作,后转业到地方农场工作至今。

大儿子李冰天,原在北海舰队驱逐舰大队的某导弹驱逐舰上担任航海长,“九•一三”事件后,被中央的某位大人物污蔑为“海军的林立果”,隔离审查多年,结论为“犯有严重政治立场错误”,然后被赶出军队,转业到内蒙古,他多次向中央申诉不白之冤,1978年底,胡耀帮对他的申诉书亲自做了批示,并将批示登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和中央组织部的简报中,之后回到北京,在交通部门工作。

小女儿李小征,北京大学毕业,原在海政宣传部新闻处工作。被株连关押几年后赶出海军,转业到地方工厂做搬运工。

小儿子李炎天,1971年刚刚16岁,尚无独立生活能力,也被以“办学习班”的名义关押在海军农场几年,要求与我“划清界限”,揭发“林彪反党集团的罪行”。放出来后无依无靠,到处流浪,后被安排在农场劳动,幼小心灵遭到严重的伤害。

“九二四”事件之后,无论是年幼的小儿子,还是年过半百的老伴,全家都无一例外的被以“专案组”、“学习班”的名义分别进行隔离审查和关押,完全失去人身自由,短者二三年,长者五六年,身心受到严重摧残。

这就是对我家属子女“照顾”的实际情况。

重复说一句,所幸的是全家人的生命力极强,既无上吊、跳楼,也没有被整死。现在都成家立业,依靠自己的本事养家糊口,过着平民百姓的生活。


三、共产党监狱的滋味第四十二章预审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