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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阶下囚
八、切除胆囊
从一九七八年一月开始,我就感觉到肝脏下面疼痛,每天晚上睡觉以后,就不舒服,好像有一股气从左到右,隐隐作痛,痛的时候,精神不振,全身无力。因此我经常敲门要哨兵转报管理人员找医生看病,医生来了以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给一点止痛药吃。
以后,白天也有这种情况发生。每次发作的时候,我都找医生要止痛药吃。就这样,吃了两个来月的止痛药以后,到了三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我痛得特别厉害。哨兵从门上的孔里看到我蜷缩在铺上,就打开牢门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把情况告诉给了他,他便立即找来了医生。医生详细地给我检查了腹部,给我打了一针止痛药,没有说什么就走了。
过了一个星期,突然从北京医院来了一个大夫,由监狱里的医生陪同着,来到我的牢房,特地给我看病。我想,这一定是监狱把我的病情报告了公安部,因此请了北京医院的医生来给我会诊。
又过了三天,北京军区总医院又来了三个大夫,两男一女。他们带来了一台仪器给我检查,着重检查了腹部的右面。他们检查了半天,又没有告诉我任何结果。我不由地问大夫,如此频繁地给我检查身体,是发现了什么问题吗?大夫回答说,可能是胆囊里有结石,但是还要作进一步地检查。
这之后的一天上午,这三个大夫又一起来到我的牢房,向我说明,要到监狱的门诊部去用X光照相。到了那以后,他们首先给我照了几张大片子,然后叫我吃下四个油炸荷包蛋。我是多年没有吃过的美餐了。吃完了以后,他们叫我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给我照了三张片子。他们对我说:“结果出来以后,会专门给你谈的。现在条件好,什么病都能查出来,请放心,不要着急,查清楚以后,给你治疗,不要有过多的思想负担。我们还要请北京医院的大夫来再给你检查,他们的设备全、技术高明。”
一九七八年三月底的一天下午四点,管理员通知我晚上不要吃饭,去北京城里检查身体,回来后再给我吃饭。天快黑的时候,他们把我叫出了牢房,下楼上了汽车。我坐的是一辆黑色的轿车,管理员坐在前排,我坐在后排,两边各一个警卫。监狱门诊部的医生、护士乘坐一辆吉普车在前面带路,后面是一辆大车,车上坐着一个排的战士。
我们的车由秦城往南开,以后转向了北京市区。因为是夜间,看不清楚,车到了东单,我才明白是到了北京医院。北京医院已经是大变样了,新修了一座大楼房。医院门口有辆吉普车在等候,他们是公安部的两个处长,事前同北京医院联系好了,并在前面引路。他们带着我径直走向医院的X光的照射室,只见大夫和技术人员都已经身穿工作服在里面等候,准备工作也已经做好了。他们看见我时有一点惊异,但是态度还是好的,体现了人道主义精神。
我到透视室以后,押送的监狱管理员、医生和护士,都在另一个房间休息,没有进来,一切都由第一次到秦城来给我检查身体的那位大夫和技术人员安排。他们先给我打了一针红色的液体,稍稍休息以后,就扶我上了X光的照射台,左一张、右一张地先后一共照了十几张。第一批照片拍完了以后,同样让我吃了三个荷包蛋。然后又拍了几张。最后,我看见大约有厚厚的一迭照片。北京医院的工作作风还是那样细致,认真负责,我内心里非常感动。
我在X光室一共呆了大约有四个半小时,到了午夜一点才统统拍完。回到秦城,已经是大约下半夜三、四点钟了。管理员给我搞来了一饭盒的馄饨,我全部都吃完了。第二天,我睡到了上午九点才起床。
以后十多天没有动静,到了四月十八日,监狱门诊部的一位医生到“放风场”来找我谈话。他告诉我,我的病是胆结石,胆囊里有三块石头,需要动手术来切除胆囊。他们已经写了报告给公安部,公安部又报告了党中央和国务院,中央已经批准给我做手术。他还说,这种手术是大手术,但是没有什么危险,叫我不要紧张。
我一听说是剖腹的大手术,从心里就不想做。我问大夫:“不动手术,吃药是不是也可以治疗?”他说:“没有别的办法,非动手术不可。动手术是没有危险的,如果不动手术,胆囊破了,腹中积水,就会有生命危险。党和政府对你很关心,让你住最好的医院,请最好的医生给你动手术。没有问题的,请放心好了。”我还是没有答应,提出要和家属商量一下。他答应把我的要求反映上去。
四月二十日上午,公安部又来了两位处长,向我解释手术的问题。他们说:“中央对你很关心,决定你住北京医院,请最好的大夫来给你动手术。一切我们都会安排好的,请放心,不会有什么危险,手术一个半小时就可以做完,一个星期就可以拆线,半个月就可以出院。”我又提出见家属。一位处长说:“中央没有批准,一切由我们公安部负责。据我们了解,你的家属都很好,都在北京,你放心好了。”
四月二十七日下午四时,监狱方面正式通知我,准备去北京医院住院,要我收拾一下东西,准备天黑就走。身在监狱里,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无非是拿上了脸盆和几件衣服而已。七点钟出发,和上一次一样,乘三辆汽车来到北京医院。到了北京医院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公安部的那两位处长在门口等候,他们已经为我办好了住院的手续。我到了以后,就把我带到了一座朝东的大楼里,大夫和护士已经在楼里等我了。接着,他们把我带到地下室的一层楼房里。我一看,大约有二十来个房间,都是空的,他们让我住进了靠西面的一个房间。隔壁是护士的值班室,给我检查过身体的大夫就在对面的办公室和医疗室。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主治医生,大约三十多岁,精力充沛,诊断处理果断,工作态度也好。
过了一会儿,护士给我拿来了一套住院的服装,还给了我一件睡衣。她要我洗一个澡,然后睡觉休息。在这个地下一层的走廊上,放着一个皮沙发,有两个公用厕所,还有一个大浴室,里面有四个淋浴间,洗澡非常舒服。病房里还开着暖气。我一看温度表,足足有二十多度。我在走廊上可以随便活动和休息,就是不准到外面去。虽然是这样,这里和监狱比较,简直是两个天地了。押我来的那个管理员和一个副排长,带着五名战士住在我病房的对面,担负着看守我的任务,同时在我手术后不能起床的一段时间里,帮助我料理生活上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医院增派了一个护士和两个特护,都住在我的隔壁,一共四个人轮流值班。只有那位大夫,没有人替换他,白天黑夜里都在这里守候着。
这一天早上起床以后,他们叫我在走廊里活动了一下,护士同志给我打来了早饭,有牛奶、鸡蛋、面包和火腿。这是我几年来吃过的最好一顿早餐了。同时他们给了我中午和晚上的菜单,说规定,我的伙食每顿饭是三菜一汤。
吃过早饭,主治大夫告诉我说:“上午做准备工作,有两位专家要来同你讲手术的情况和要注意的事项。下午卧床休息和输液,因为手术以后,有两天不能吃饭,要靠输葡萄糖来维持。
大约到了九点钟,进来了两位专家。虽然他们的年纪都比以前大了,而且带着大口罩,但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一个是吴蔚然教授,一个是王历耕教授。他们两位都是著名的外科教授。为怕他们感到不方便,我没有开口同他们打招呼,但是从心里暗暗感到高兴。公安部的人对我说,中央批准要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给我做手术,这一下子得到了证实。
王历耕教授一九五四年为我做过切除阑尾手术,当时我住在北京医院的老楼上,他对我的情况,应当是比较熟悉的。吴慰然教授虽然没有给我看过病,但他是负责刘亚楼治疗工作的,是他最先发现刘亚楼得了肝癌。另外,中央领导同志得病,都是由他负责组织治疗。
他们两个人,先是给我检查身体,量血压,检查心脏、肝脏,看心电图,研究X光片等。接着,他们告诉我说:“手术的部位在右腹部,因为你的身体比较胖,刀口可能比较大一些,大约有二十公分。另外,你的胆囊里装满了结石,大的有三块,还有许多小石头。这些结石如果不摘除,胆囊一破,就会危及生命。日前其它的一些治疗,如针灸、中药等,都不能解决结石的问题,除了手术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动手术切除胆囊,这是最安全的办法。摘除胆囊对人的影响不大,这样的例子很多,手术的时间也很短,有一个多小时就可以了,手术由我们两个和主治医生来给你做,你尽可以放心。“另外他们还非常耐心地解释了我关于手术的一切疑问,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心里也踏实多了。
上午谈完话以后,我开始躺在床上输液。困为怕我心脏负担过重,输液进行得很慢,一直到下午才输完。到了下午四点,吴、王两位教授又来告诉我,手术的时间定在晚上八点,要我放松精神。那天整个下午,护士长都在我的床前观察,并不断地给我做思想工作。主治医生也来看我。
到了晚上七点钟,护士长穿上手术服、戴上帽子,推来一个车子,要我躺在车上。接着,她和另一个护士推我出了病房,经过走廊,上了电梯,一直来到手术室,要我上了手术台。上面一盏大灯,把整个手术室照得雪亮。
我在手术台上看见子吴蔚然和王历耕教授都在消毒。不久,一位麻醉师走过来,要我侧着身体曲着腿,从腰部给我打了一针麻药,然后给我带上了氧气罩开始吸氧。我听到吴蔚然教授说““我要上台了。”王历耕教授说:“你不要客气。”我感觉到有人在肚子上给我盖了一层布,有东西在我的肚子上从左到右划了下。在手术过程中,我不觉得有任何疼痛,脑子也一直是比较清醒的。主治医生和麻醉师不断地问我,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我说:“没有”。当教授翻动我肠子的时候,我感到很难受。王历耕教授告诉我说:“挪动肠子主要是看一看,胆管里有没有结石,如果有就一起摘除。搬动肠子是有些难受,但是一会儿就好了,你忍受一下。”
又过了一会儿,主治大夫拿了一个瓶子给我看,里面装了三块大石头,还有一百七十多粒小石头。整个手术只用了一个半小时,胆囊切除了,胆管保留了。吴蔚然教授给我缝刀口的时候,我的神志仍然清醒,没有感觉到疼痛。
手术完了以后,两位教授回去休息,主治大夫和护士长就把我从手术台上,移到了手推车上,推回病房。主治大夫在我的腰上涂了一种药水,护士长又给我输上了液,我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到了晚上十二点钟我醒了,急于要小便,但是在床上又无论如何也小便不出来。没有办法,我只好带着输液瓶下床。护士长说:“你的身体真好!”护士给我量了一次体温,没有发烧。这时主治医生告诉我,要尽量向右侧身睡,因为刀口上还有一根小管子,以便排出血水。他又要我尽量不要下床小便,这样刀口才容易长好。他还告诉我,要先吃两天流食,第三天就可以吃东西,第七天可以拆线。我请他们回去休息,他们不肯,说现在我这里还不能离开人,需要轮流来护理我。
这一睡就到了四月二十九日上午十点钟。看见我醒来,主治大夫又来检查了一遍,又在我的背上涂了一些药,还再三告诉我要向右侧躺,以便让血水流出来。下午三点,吴蔚然和王历耕教授又来检查了我的刀口,问了我的感觉情况,又查了血压和脉搏,说一切正常。
公安部的那位处长也来看我。他跟我说,拿出了这么多的石头,证明不动手术是不行的。押送我来医院的管理员和几个战士也来看我。他们告诉我说,我动手术的时候,他们都在另一个窗口观看,看到了手术的全过程,手术非常顺利,他们都很高兴。
北京医院的党委书记也来看我手术以后的情况。到了晚上八点钟,主治大夫和护士长又来检查了我的刀口。他们都说,情况很好,明天可以吃流食,以后可以吃半流食。我要求晚上停止输液,他们说不能停,还要继续输液,如果晚上睡觉右侧比较难受的话,可以让护士帮助翻翻身。
四月三十日,我整天都在输液,也不想吃饭。到了下午,我突然放了一个屁,主治大夫和护士长听到以后都说,这就好了。因为动手术时翻动了我的肠子,只有肠子通了,才能放出屁来。我问他们,我在卫戍区吃的饭里有不少砂子,是不是吃子砂子以后,才产出这么多结石的。护士长说,这跟吃进去砂子没有关系,结石是在另一种情况下产生的。我又问医生,切除了胆囊,今后要注意些什么?他说:“注意不要吃太多油腻的东西就行了,因为吃多了油,就容易拉肚子,别的不会有什么影响。”
五月一日,节日放假,但主治医生和护士照常来上班。值班护士给我量了三次体温和血压,一切情况都很正常。他们都说:“像你这种情况很少,一般人做了手术以后,总有一些低烧,可你和平常人一样,身体没有什么变化,这证明你的身体是不错的。”
这一天我躺在地下室的病床上,感觉到医院很安静,只是看到外面起了风,地面上风沙很大。自从一九七一年九月被逮捕以来,六年了,我这还是第一次在北京城过“五一节”,而且是在病床上度过。自从参加革命以来,没有想到要坐自己人的监狱,而且不知道这一辈子还能不能活着出来。我开始回想自己的过去,想自己为了革命而抛下的父母,想自己的亲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属和孩子是死是活。他们不会知道我的情况,他们也不能来看我,反而我时刻担心他们目前的处境。。。。。。。
五月二日早上,主治大夫说:“可以下来,走几步试一试。”我爬了起来,就觉得肚子像捆着绳子一样,但是对走路没有多大的妨碍。从这一天开始,大夫叫我正常吃饭,但还得继续输液。
这天上午,吴蔚然和王历耕两位教授又来查房,问了问手术以后的情况,看了看我的刀口,然后告诉我,手术以后的情况一切良好,过四天以后就可以拆线,就可以正常起来活动,正常吃饭。他们还祝我早日恢复健康。听了他们的话,我觉得他们真诚负责,对我的病情也很关心。我从内心里感谢他们!
五月三日,我开始下床在走廊上活动,但是开始吃饭以后,一天大便四、五次,还带有血色。主治大夫详细地问了过去的情况,还拿了我的大便去化验,结果没有什么问题。
我住院期间,看守我的几个战士,无论白天黑夜都轮流在我房间里放哨。他们每人发了十五天的饭票,到医院食堂里吃饭。听他们说,食堂的伙食很好。
在床上躺着没有事情,就想让护士帮助找两本小说看一看,但是管理员硬是不同意。这个管理员是秦城监狱中态度比较坏的一个,动不动就训斥“犯人”。我心里想,这里的人哪个职务不比你高,上面的斗争懂得什么?但是既然碰到了他,以后我就不再提什么要求了。
身体逐渐地恢复,到了五月八日和九日,主治大夫分两次给我拆了线。九日下午,吴蔚然和王历耕两位教授再次来看我,为我检查了伤口。检查以后他们告诉我,一切正常,再过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五月十六日上午,主治大夫来告诉我,第二天上午就可以出院了。他们给我带一些药品回去用。下午,公安部的人来医院结账,并通知我明天回秦城。
五月十七日上午,主治医生和护士都在办公室和治疗室清理自己的东西,管理员和几个战士也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下午五点,公安部的两位处长来接我出院。主治大夫和护士长送我到大门口,我向他们表示了感谢。可惜的是,由于当时我不好问他们的姓名,至今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只能在这里向他们表示感谢!
车子开动的时候,有六、七个医护人员向我招手致意。这对我来说,又是一次心理上的安慰。回到秦城,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仍然让我回原来的牢房住。管理人员在门口接我,他询问我手术的情况,并跟我说,胆囊切除了,今后的身体可能会好一些。监狱的大夫和护士,立即来给我检查了身体,量了血压,并看着我吃下了所有的药。我要求给我一粒安眠药,他们立即就拿来了。
又回到秦城了,一切还和原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