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务虚笔记作 - 史铁生 >
- 十 白色鸟
94
“那,你爸爸呢?”小姑娘O问。
这是星期天,在O家,在那座漂亮的房子里。
“我也不知道。”男孩儿WR说。[18]
“你没见过他?”
“没见过。也许我没有爸爸。”
O的母亲走过这儿,停下。
“我想,也许有的人有爸爸,有的人压根儿就没有爸爸。”
O的母亲弯下腰来看WR,问:“谁跟你这么说的?”
“就像有的人有弟弟,有的人没有弟弟,有的人有两个弟弟,还有姐姐妹妹哥哥,有的人只有母亲。”
O的母亲忍俊不禁,开始喜欢这个男孩儿,心中无限怜爱。
小姑娘O抬头看她的母亲:“他说得好像不对,是吧妈妈?”
O的母亲,脸上的笑容消失。
WR说:“我是我妈生的,跟别人无关。”
O的母亲说:“我想一定是你妈妈这么告诉你的吧?”
“您怎么知道?”
“哦,你不是说只有妈妈吗?”O的母亲摸摸WR的头,叹一口气,走开。
这是WR第一次走进那座梦幻般美丽的房子。小姑娘O披散着头发,又喊又笑像个小疯子,男孩儿WR的到来让她欣喜异常。“嘿,你怎么来了?”她把他迎进客厅,“哎,你要到哪儿去,你本来是要去哪儿?”她风似的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拿来她喜欢的书和玩具,拿来她爱吃的糖果,招待WR。“你就是要来找我的吗?不去别处就是到我家来,是吗?”男孩儿被她的情绪感染,拘谨的心情一扫而光。这是冬天的一个周末,融雪时节,外面很冷,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一方一方平整地斜铺在地板上,碰到墙根儿时弯上去竖起来,墙壁是浅蓝色,阳光在那儿变成温和的绿色,有些地方变成暖洋洋的淡紫。逆光的窗棂呈银灰色,玻璃被水雾描画得朦胧耀眼。宽阔的地板上有一个男孩儿静立的影子,有一个小姑娘跳动的影子,还有另一团影子在飘摇,那是一根大鸟的羽毛。窗边,一只原木色的方台,上面有一只瓷瓶,瓶中一根白色的大鸟的羽毛,丝丝缕缕的洁白无时不在轻舒漫卷,在阳光下像一团奇妙的火焰——不过它并没有引起男孩儿的注意,因为他不是Z他是WR。
男孩儿剥开糖果。男孩儿翻来覆去地琢磨一个拼图玩具。糖果的味道诱人,男孩儿又剥开一颗。男孩儿和小姑娘时而坐在沙发上,时而坐在地板上,时而坐上窗台。男孩儿听小姑娘东一句西一句地讲,并不知她都在讲什么。小姑娘东一句西一句地问,男孩儿有问必答。自从离开农村,WR还没感到过这么快乐。
O的母亲到另一间屋子里,坐在钢琴前,沉稳一下心绪。O的父亲走进来随便看看。母亲说:“那个男孩子挺好,我真喜欢他。”“可是,”母亲又说,“他说他没有爸爸。”“怎么?”“他说,就像有的人没有弟弟,他没有爸爸,压根儿就没有。”母亲没有笑。父亲也没笑。父亲走出去之后,母亲开始弹琴。
琴声缓缓,在整座房子里回旋,流动。
“喂,我可以到别的屋子去看看吗?”WR问。
“你看呗。哦对不起,我要去一下厕所你自己去看吧。”小姑娘很有礼貌。
伴着琴声,男孩儿在整座房子里走。
让WR惊讶的是,这里有那么多门,推开一扇门又见一扇门,推开一扇门又见几扇门,男孩儿走得有些糊涂了。
“哎,O!——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我在厕所。你再等一会儿好吗?我本来只想撒尿,可现在又想拉屎啦!”有礼貌的小姑娘天真无忌地喊。
再推开一扇门,里面全是书架,书架与书架之间只能走过一个人,书架高得挨着屋顶,可能有一万本书。走过一排排书架,窗台上有几盆花,有一只睡觉的猫。WR不惊醒那只猫,让他兴奋的是这儿有这么多书,他静静地仰望那些书,望了很久,想起南方,想起妈妈说过,在南方那座老屋子里有很多很多书,“是谁的”“一个喜欢读书的人留下的”“现在那些书呢”“全没有了”“哪儿去了”“嗯……哦,又都让那个人带走了”“全带走了吗”“你喜欢读书吗”“喜欢”……
琴声流进来,轻捷的脚步,O走进来。
“我是谁?”小姑娘捂住男孩儿的眼睛。
“哈,我知道,我听见你来了。你拉屎拉得可真快。”
“我从来都拉得这么快,才不像我爸爸呢,拉呀拉呀,拉一个钟头。”
“你别瞎说了,那么长?”
“我干吗瞎说呀,不信你问他自己去。爸,——爸!——”
“什么事?”O的爸爸在另一间屋子里应着。
“是不是你拉屎要拉一个钟头?”
“你说少了,我的闺女,最高纪录是一个钟头又一刻钟。不过我同时看完了一部长篇小说。”
两个孩子大笑起来。
“我没瞎说吧?因为他不爱吃青菜。”
男孩仰望那些书。
“这么多书,都是你爸爸的吗?”
“差不多。也有我妈的。”
“能让我看几本吗?”
“你能看懂?”
男孩儿羞愧地不说话,但仍望着高高的书架。
“爸!——妈!——”小姑娘喊,“你们能借几本书给我的同学吗?”
O的父母都进来。父亲说:“很可能这儿没有你们喜欢的书。”父亲说:“跟我来,这边可能有。”父亲指着另一排书架说:“看看吧,有没有你想看的?”
WR找到一本。我想可能是一本小说,是《牛虻》。
母亲说:“喔,这你能看懂?”
“这像是一本打仗的,”WR指着封面上的图画说,“这么厚的书我看过好几本了。”
父亲和母亲相视而笑。
父亲说:“让他试试吧。”
母亲说:“谁教会你那么多字的?”
“我妈。”
小姑娘O说:“好啦,借给你啦!”
男孩儿WR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时太阳已经落了,天就快黑了,天比来的时候更冷,沿途老房檐头的融雪又都冻结成了冰凌。借助昏黄的路灯,他一路走一路看那本书,不断呵一呵几乎要冻僵的手。我还记得那书中的几幅插图,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的两幅:一幅是牛虻的脸色忽然变得可怕,在窗口探身,看街上正走过的一队演杂耍的艺人;一幅是牛虻把头深深地埋进琼玛的臂弯,浑身都在发抖,那时琼玛要是问一句“你到底是谁”,她失去多年的亚瑟也许就会回来了。未来,我想,WR在遥远的西部边疆,会特别记起另一幅:亚瑟用他仅有的钱买通水手,在一个深夜坐着小船,离开故乡,离开那座城市,离开十三年才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