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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问我:“你真的喜欢他吗?”他是说那个可怕的孩子。

我愣了一下,没回答。

沿着河岸,沿着落日,我们到那座院庙里去。奶奶要去那儿开会,WR的母亲也去。WR说,晚上那儿特别好玩,没有老师,光有好多孩子,有好多蛐蛐儿,看门的老头才不管我们呢。

WR说:“你真的跟他好吗?”他还是说那个可怕的孩子。

我说:“他现在跟我好。”

老庙有好几层院子,天还没黑,知了在树上“伏天儿——伏天儿——”地唱个不住。大人们都到尽后院去开会,嘱咐我们一群孩子好好玩别打架。孩子们都爽快地答应,然后喊声笑声压过了知了的叫声。看门的老人摇一把芭蕉扇,坐在老白皮松下喝茶。男孩子们玩骑马打仗,满院子里“杀”声一片,时而人仰马翻;WR是一匹好“马”,背着我横冲直撞所向披靡。女孩子们踢踢踏踏地跳房子,跳皮筋,不时被男孩子们的战争冲得四散,尖细的嗓音像警报那样响。看门的老人顾自闭目摇扇,唱几句戏,在“战乱”中偶尔斥骂一声,张开手维护他的茶盏。

“你真的愿意跟他好?”WR还是问我。

跑累了,我们坐在台阶上,WR用报纸卷一些小纸筒儿,预备装蛐蛐儿。

我说:“你呢?”

WR以他固有的率真说:“我讨厌他。你呢?”

我以我的胆怯回答:“我也不知道。”

这就是我们性格中那一点儿与生俱来的差别。

WR说:“你怕他,你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对吗?大伙都怕他,其实谁也不是真的喜欢他。”

我不做声,但我希望他说下去。

WR说:“你们都怕他,真奇怪。那小子有什么可怕?”

我说:“你心里不怕吗?”

WR说:“我怕他个屁!要是他再那样喊我的名字,你看我还会揍他。可是你们干吗都听他的?”

我忽然想起,那个可怕的孩子再没有拿WR的名字取笑过。

太阳完全落了,天黑下来,WR说:“嘘——,你听。”庙院里开始有蛐蛐儿叫,“嘟嘟——”“嘟嘟——”,叫声还很轻。

WR说:“这会儿还不多呢,刚醒。”说罢他就跳进墙根儿的草丛里去。

月光真亮,透过老树浓黑的枝叶洒在院墙上和草地上,斑斑点点。“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这边也叫,那边也叫,蛐蛐儿多起来。男孩子们东儿一堆西儿一伙,撅着屁股顺着墙根儿爬,头扎进草丛,耳朵贴近地面,一动不动地听一阵,忽又“刷刷刷”地快爬,影影绰绰地像一群猫。庙院里静下来,空落落的月亮里只有女孩子们轻轻巧巧的歌谣声了:“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她们没完没了地跳皮筋。WR找到一处墙缝:“嘿,这家伙个儿不小,叫声也亮。”说着掏出小鸡儿,对准那墙缝滋了一泡尿。一会儿,一只黑亮亮的蛐蛐儿就跳出来,在月光下愣愣地不动。

那晚,我们抓了很多蛐蛐儿,都装在纸筒儿里。那晚,我们互相保证,不管那个可怕的孩子跟不跟我们好,我们俩都好。后来又有两个男孩子也加入到我们一起,我们说,不管那个可怕的孩子不跟我们之中的谁好,我们互相都好。看门老头打起呼噜。到处还都有蛐蛐儿叫。女孩子们可能打算跳到天明去,“八五六,八五七,八八八九九十一……”月亮升高变小,那庙院就显得更大更深,我心里又高兴又担忧。

几天后,我听到一个喜人的消息:那个可怕的孩子要走了,要跟着他家里到外地去了。

“真的么?”

“真的,他家的人已经来给他办过转学手续了。”

“什么时候?”

“前天,要么大前天。”

“我是说他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可能就这几天。”

我再把这消息告诉别人。

一会儿,那个可怕的孩子出现在我面前:“你很高兴是不是?”

我愣在那里。

“我要走了,你很高兴吧?”他眯缝起眼睛看我。

我愣愣地站着,不知怎样回答。

“你怎么不说话啦?你刚才不是还挺高兴吗?”

我要走开,他挡在我面前。

这时WR走来,把我护在身后,看着那个可怕的孩子:“反正我很高兴,你最好快点儿滚蛋吧。”

可怕的孩子恨恨地望着WR,WR也毫不含糊地望着他。[19]

在我的印象里,他们俩就那么面对面站着,对视着,互不示弱,什么话也没有,也不动,好像永远就这样,永不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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