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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917

“F医生,你没想过死吗?”

“想过,想不大懂。”

“就像睡着了,连梦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毫无知觉。”

“但那是你醒后的回顾,是你又有了知觉时的发现。而且那时你还会发现:一切都存在,毫无改变,那段毫无知觉的时间等于零,那圆圆的零早已滚得无影无踪了,等于从未存在。”

“所以不要再醒来。像睡着了一样,只是不要再醒来,那就是死。多么简单哪F医生,那就是死,就什么都没有了。”[30]

“你是说绝对的虚无,是吗?”

“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对,绝对的虚无,一切都没有了。F医生,那是多么轻松啊!”

“首先,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也就没有轻松……”

“随便,那无所谓,我不在乎。”

“其次,根本就没有那回事。绝对的虚无根本不可能有。”

“怎么不可能有?”

“如果有,那又怎么会是绝对的无呢?”[31]

病房之夜,间断地传来病人凄厉的呻吟。寂静和呻吟交替。呻吟在寂静与寂静之间显得鲜明,寂静在呻吟与呻吟之间显得悠久。

“有,才是绝对的。依我想,没有绝对的虚无,只有绝对的存在。”

“F医生,那……死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又一次开始,另一种开始。也许恰恰是醒来,从一种欲望中醒来,醒到另一种欲望里去。”

“为什么一定是欲望?”

“存在就是运动,运动就有方向,方向就是欲望。”

“啊……我可不想再要什么欲望,不想再有任何欲望。”

“你想有,或者你想无,那都是欲望。”

“我不如是块石头。”

“石头早就在那儿了,你劳驾低头看看这地面。”

“我是说我,我最好是一块石头。”

“‘我’总也是不了石头。石头不会说‘我’,意识到‘我’的都不是石头而是欲望。石头只能是‘它’。”

“我会变成一把灰的,这你不信吗?”

“烧成一把灰,再凝成一块石头,这我信,你早晚会这样的。但是,‘我’不会。”

“你说什么,你不会死?F医生你清醒吗?”

“我并没说F医生,我说的是‘我’,我是说欲望。欲望是不会死的,而欲望的名字永远叫做‘我’——在英语里是‘I’,在一切语言里都有一个相应的字,发音不同但表达相同的意思。这欲望如果不愧是欲望,就难免会失恋,这失恋的痛苦就只有‘我’知道。至于‘我’偶然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那不重要,是F,是L,是C,是O,是N,那都一样,都不过是以‘我’的角度感受那痛苦,都不过是在‘我’的位置上经受折磨。”

“F医生,您不必弄这套玄虚来劝我活。”

“那你就死吧,看看会怎么样。”

“你也不用这么激我。一个想死的人什么都不在乎。”

“这我信,而且一个真正想死的人也不在乎死是什么,他死就是了,不会还这么絮絮叨叨声明自己多么想死,想摆脱欲望,想成为一块石头,一把灰,说不定还想成为一块美丽的云彩,一阵自由的风……”

“你是说我并不想死,我是在这儿虚张声势?”

“不是虚张声势,是摇尾乞怜。别生气,一个真正想死的人不会再计较别人说什么。一个拿死说来说去的人,以我的经验看,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死,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还在……还在渴望爱……”[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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