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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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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对话的双方,有三种可能:
一、F医生与诗人L。
二、F医生与F医生自己。
三、F医生与残疾人C。
如果是一,接下来诗人L必哑口无言,他翻开地图册,一页页翻看,世界都在眼前,比例尺是1∶40000000或1∶30000000。诗人知道那七个零意味着什么,不过是一厘米等于三百或四百公里罢了,他把那地图册揣进衣袋,仿佛已经把他恋人的行踪牢握在手。
然后诗人L告别了F医生,在我的视野里消失,在我的世界上变成一个消息,诗人的消息于是在这块土地上到处流传。时间一般连贯诗人的欲望和痛苦,在这块广袤而古老的土地上到处流传,并不随时碰撞我们的耳鼓但随时触响我们的心弦。从那并不随时碰撞耳鼓但随时触响心弦的消息里,辨认出诗人无所不在的行踪,或到处流浪的身影。[33]
如果是二,F医生将就此把渴望藏进夜梦,融入呓语。
F医生很清楚白昼与黑夜的区别,但他其实并不大弄得懂梦境与现实的界线。对于F医生,现实是一种时时需要小心谨慎的梦境,梦境呢,则是一种处处可以放心大胆的现实。[34]
他曾对诗人L说过:如果一个人闭着眼睛坐在会堂里听着狗屁不通的报告,另一个人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入情入理地说着梦话,你怎么区分哪一个是醒着哪一个是梦着呢?如果一个人睁着眼睛上楼,上到楼顶纵身一跃,跳了下来,另一个人睁着眼睛梦游,望见一个水洼轻轻一跃,跳了过去,醒和梦可还有什么令人信服的区别么?如果有,就只有等等看,因为一个安详的梦者总会醒来成为一个警惕的醒者,而一个警惕的醒者总要睡去成为一个安详的梦者。所以醒与梦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是紧张而警惕的,一个是自由而安详的。[35]
诗人不同意这样的区分,说:“那么在噩梦里,阁下您还是安详的么?相反,在做爱的时候您要是还有所警惕,您极有可能落个阳痿的毛病。”诗人指出了另一种醒与梦的区分:醒着的人才会有梦想,因而他能够创造;在梦里的人反而会丧失梦想,因而他只可屈从于梦境。诗人L还向F医生指出了梦想与梦境的区别:梦想意味着创造,是承认人的自由,而梦境意味着逃避,是承认自己的无能。诗人L对F医生说:“所以我是醒着的,因为我梦想纷纭,而你是睡着的,因为你,安于梦境。”[36]
F医生沉默良久,忽然灵机一动明白了一件久思未解的事:人为什么可以创造,而机器人只能模仿?因为欲望!F医生击额顿足,奇怪自己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点:生命就是欲望我一向是知道的呀!人有欲望,所以人才可以凭空地梦想、创造,而机器人没有欲望,所以它没有生命,它只能模仿人为它设计的一套梦境。医生心里一凉,感到他的多年的研究怕是要毁于一旦了:是的,欲望这东西,怕是不可人为的,人既不可以消灭它,又不可能改造它、设计它,因为它不是有限的梦境,它是无限的梦想呀![37]
如果是三,残疾人C肯定被一语击中要害,一时无言以对。
F医生接着会问:“你还在梦想着一个女人,不是吗?”
“是的。”C说。
F医生接着会问:“你仍然怀有性爱的欲望,不是吗?”
“是的。”C说。
F医生接着会说:“那么,你就没理由怀疑你爱的权利。”
C默然垂泪。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他这样说。
F医生接着会对坐在轮椅上的C说:“那么你就会发现你并没有丧失性爱的能力。”
“你相信吗?”残疾人C说,“你真的这样相信?”
“如果触动不能使他勃然迸发,”F医生说,“毫无疑问,梦想可以让他重新昂扬激荡。”[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