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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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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那时也不懂得:权力之域,并不像传说得那样美妙。二十几岁,是倾向于美妙传说的年龄。母亲也加入传说者的行列:“别总这么憋在屋里,摇着你的轮椅像你没病时那样到处去跑跑吧,你没有什么过错,没理由觉得羞耻,只要你相信你和别人是一样的,别人也就会把你同等看待。”传说也许是必要的。问题可能出在,二十几岁,会把这传说听成一切。
人的本性倾向福音。
但人根本的处境是苦难,或者是残疾。[7]
C第一次去找X,我看见在那个夜晚,光阴仿佛退回到多年以前:但不是诗人L的仲夏傍晚,而更像是画家Z的冬夜。
一排白杨树,小路的尽端堵死着,电线杆上吊着一盏摇摇欲坠的路灯,C又像是走进了F医生的当年。这都无关紧要。
C在那排白杨树下喊X。楼梯很高,不能上去找她。C请一个小男孩儿帮他进去找,小男孩儿快乐得如负圣命。C仰望高处的窗窗灯火,计算着哪个阳台上应该立刻出现X,出现她惊喜的喊声(就像童年时代的那个小姑娘):“嘿!你怎么来了?我真没想到会是你。你等一会儿我马上下来!”很久,那阳台上果然出现几个人影,晃动,俯望,没有声音或者那样子必会伴有低语,然后消失。一会儿,那个小男孩儿跑出来说:“他们家人说她不在家。”C再仰头去望那个阳台,灯灭了,但阳台上肯定有人在那儿朝C这边看。灯灭了是什么意思?他们要看看C,但不愿意C看见他们。
回家的路并入Z的冬夜,混淆进九岁的迷茫。一个人在其一生中并不止一个九岁吧,他不断从现实走进传说、从传说走进现实,每一次迷茫都不比九岁时更轻松。我听见C的呼吸又像是小巷中穿旋的风了。[8]
在那风里,C一个人摇着轮椅走。走走停停,回头张望,传说和现实似乎都还不确定。
穿过一条条小街走过一盏盏街灯,C停住轮椅,点一支烟。烟缕飘摇。这时幽暗的小街深处忽然响过来一阵脚步,和一个声音:
“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抬头:是X。
竟是她,C还是立刻觉得快乐,觉得这夜可以安睡了。
X:“你怎么又抽烟!”
好吧,不抽。把烟掐了。
X:“我去找你,你妈说你一个人出来了。你到哪儿去了?”
C:“我也去找你。他们说,你也不在家。”
“你去我家了?”X惊诧地问,脸色异常。
这表情暴露了那些传说的真相。C不回答。X也不再问。
沉默。这沉默,把现实确定下来。
他们一起沉默着走过小石桥。月下,仍有几支钓竿指向河心。河水响得单调,白天的嘈杂都似透过水面沉入河底。沉默是在说:那传说原本就不完整。C的沉默是在说:传说原来是这样,原来就是这样吗?X的沉默是在说:是这样,早就是这样,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是这样。
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那一次C怎么会如此莽撞,怎么会没想到他是一种危险,残疾对一种美妙传说是恰当的道具,对一个现实中的女儿或姐妹……是真确的灾祸……
但那未必是不可以理解的。未必是不可以理解的——这才是C真正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