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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未必是这样,C与X的离别,并不是仅仅因为肉体的残疾。很多年以后的写作之夜我才渐渐明白,那是因为害怕。说到底是因为:害怕。

也是两个字,但这一次不是“叛徒”,是“害怕”。

害怕什么?C害怕自己不是一个好人。

所以还有两个字:好人。(非常有趣,“叛徒”可怕,“好人”也可怕;你怕成为“叛徒”和你怕不能成为“好人”。)

什么是好人?由谁来判定你是不是个好人,以及,怎样才是好人?这是个艰深的问题。较为简单的逻辑是:由他人来判定。“好人”,只在他人的目光或语言中才能生成。独身于孤岛,如果从来独身于孤岛永远独身于孤岛,就不会有“好人”这个词,只是在如山如海的他人之中“好人”才诞生。

C曾问过他的恋人:“我还……是不是一个好人?”

“你……”X说,“为什么会怀疑这个?”

“如果我爱你,如果我不想让你离开,如果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永远和我在一起……我还是不是一个好人?”

“为什么不是?”

“因为……如果一个男人,他再也站不起来,他永远都要坐在轮椅上,可他还要他所爱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要那女人抛弃她自己的幸福走进这个男人的苦难,那么这个男人他,不是太自私吗?他还能算一个好人吗?”

“那个女人,怎么是抛弃自己的幸福呢?她觉得这样幸福,她才来了,要是她觉得不幸她就不会来,要是有一天她觉得不幸,她就会走开。”

“如果这个男人,他的腿就像两根枯干的树枝,如果他的下身……你知道……并不轻易就能昂扬,要是他连做爱的方式也与众不同,那他……”

“噢,别说得这么粗鲁……与众不同不是坏事……别怀疑你是不是一个好人。你是。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好男人。”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爱,或许是判定的根源。如果人需要爱,那就说明,人需要他人的判定。可是如果你需要,你就会害怕。他人,并不止于你的恋人,如山如海的他人都要给你判定。你躲不开。(这很像我多年后的一种遭遇:记者敲开了你的门,或者接通了你的电话,那么你只有被采访,你无路可逃,不论你说你接受采访,还是你说你拒绝采访,你都已经被采访。)

害怕由此而来。

很多年前当X走进C的渴望,那时C的害怕,并不在于他自己是不是一个好人,而在于他自己的渴望能否被众人承认,如果他跟随着自己的渴望,那么他,是否还能被众人看做好人。

C的忧虑将被证明绝非多余。

多年以前,当我途经一个截瘫者的热恋史,我听见了,响在四面八方也响在C自己的心里的声音:

“你爱她,你就不应该爱她。”

“她爱你,你就更不应该爱她。”

为什么?

“你爱她,你就不应该损害她。”

“她爱你,难道你反而要损害她?”

损害她?怎么会是损害她?

“你可以爱她,但是你真的要拖累她一生吗?”

“你已经残废,你还要再把她的青春也毁掉吗?”

“你要是真的爱她,你就不应该再追求她,就不要再纠缠她……否则你岂不是害了她?”[12]

残疾,在漫长时间里的一段路上,曾是一种瘟疫。C,你爱谁你最好是远远地离开谁,放了她吧,那样你就像是一个好人了。

这让我重新想起“叛徒”的逻辑:你被杀死了,你就是一个应该活着的好人;你活下来了,你就是一个应该被杀死的坏蛋。这一次不是“叛徒”,这一次是“残疾”。这一次生或者死的,不是生命,是爱情;让你的爱情死去,你就是一个可敬可爱的人;让你的爱情活着,你就是一个可悲可怕的人。[13]

C,你要么放弃爱情的权利,做一个众口皆碑的“好人”,要么别怕,跟随你的渴望,做一个被指责的“自私鬼”。非此即彼,我们看着呢C,你来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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