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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大饥荒(二)
1.《故道》P425—P431
莽莽野雪停下了,黄河两岸的世界是一望无际的冷白色。去年大雪天,人都冒雪炼钢铁,忙累得每个人都恨不得长出四条腿和八只胳膊来。今年的这个雪天里,九十九区的人都猫在屋里钻在被窝中,谁也不动不说话,怕费了力气添加了饿。唯一活动的,是学者会不断扶着墙壁到各个屋里走来走去着,到这个床边推推被窝的人:「你还活着吗?」见那人动动身子了,或睁着眼睛看他了,他便说:「咬着牙,一定要活着,上边不会让我们活活饿死的——读书人全都饿死了,那这个国家也该饿死了。」不管床上的人听没听到他的话,愿不愿去听他的话,他边说边走就又到下个床铺了,扒开蒙住头的脏被子,看床上的那人闭着眼,他把手指放到人家鼻前试过一会儿,又去推那睡着人的肩:「醒一醒,你还活着吗?一定要活着。」
再到下一个床:「你还活着吗?——一定要活着,活着就能看到上边让我们到这儿育新懊悔的事。」
学者如是这九十九区的上边样,召唤同仁要活着,千万要活着。不知他是不是这儿学问最大、职务也最高,可他肯定不是这儿年龄最长的。没有人推举他是要活着的组织者,去做和孩子一样大家上边的人,可他就这样自己一个床铺、一个床铺,一个屋里、一个屋里去走说。都知道他曾经给北京最最上边的领袖起草过哲学讲演稿,翻译、修改过最最重要的书,于是除了听孩子,也听他的了。
都望着他的脸,很疑惑地问:
「上边不会不管我们吧?」
他摇头:「绝不会。不出半月上边一定会来人看我们。」
又到女的屋里去,问一句「都还活着吗?」看见女的都在床上翻身看着他,他从口袋取出几个纸包儿。「野草籽,跟面掺到一块煮煮吃。」给每个女的一包野草籽,最后到音乐面前把纸包放在她的枕边上,摸了她的脸,捏了她的手,爬在她的耳朵上,「起床去吃吧,给你的是面和小麦粒。」然后转身扶着墙,大声地:「都活着——上边不会不管我们的,雪化有路了,上边一定会有人给我们送粮食——说到底,国家还需要读书人!」
就都信了他的话,把每人每天一两的黑面里,掺野草,掺树叶,也掺一些盐碱田地的淤泥土,和成面,烙成泥土野草饼,饿了吃几口,用开水、生水顺下去。泥面黑饼吃多了,人都屙不下,学者又组织同仁们,一对一,你拉屎时我爬在你的屁股上用筷挖,我拉时你爬在我的屁股上用筷挖。女人也这样。外面冷,学者怕大家一冷,饿去厕所时候死在院里或路上,就通知大家都在屋里解,小便可尿在屋门口,或有多余的碗瓶儿,尿到碗里、瓶里倒到屋外去。人都依照学者说的在屋里大小便,所有的屋里便塞满了屎尿的臭味和骚味。这样过了十天后,雪化了,通往区外的马路上有了干地和路形,果然就从上边来了人。人们都在各自门口晒暖儿,捉虱子。有女的给男的补衣服。到了午时候,太阳暖到可以不穿棉袄也不觉太冷时,有人指着大门外空寂无人的大道说:「快看呀!快看呀!」就都看见一片鳞白鳞灰的旷野里,有一辆吉普驶过来,像一叶小舟颠在风浪水面上。待那吉普到了九十九区大门口,从车上走下几个人,最前的穿了灰制服,头发花白,呈着偏分,瘦高个,刀条脸,牙很白,却是微微地向唇外挣着牙身子。他走在最前边,人都围着他,推开孩子的屋门走进了孩子的屋里去。
大家已经一周没有见过孩子了,都想孩子是去镇上开会吃喝了,不想这时孩子还在屋里边。他们在那屋里待了半个时辰后,又从那屋里走出来,一旗人朝着晒暖的人们慢慢走过来。孩子跟在人后就像一只羔羊跟在几只聚在一起的头羊后,到了前排房的一片日光中,最上边来的穿制服的瘦人脸上先是有些兴奋的亮,及至看到日光下的人们全都肿着的脸和水亮浮肿的腿,瘦人脸上的光亮没有了,成了灰白色,不说啥儿话,只扭头看着身边的人。身边跟的就低头,嘟囔着说了几句啥,上边的瘦人眼圈就红了。他让孩子把所有的人都集中到前排太阳下。孩子就跑着到各个房间去,大唤着说,「集合啦——上边来人看望大家啦!」唤到有些喘气时,所有的都从屋里出来了,全都扶着墙,或相互搀扶着,到了前排空地上。日光黄黄爽爽,像透明的液体滩在地面上。上百张全都肿胀透亮的脸,在阳光下如吊在半空的一片水袋子。午时的区院里,虽冬天,因为没有风,温暖就在地上漫软软地流。院外旷野地里未及化的雪,在太阳下映着刺眼的光。人都饿得头晕目眩,不敢朝着远处望,就都望着脚下半干半湿的灰沙地,看见上边来的人中那个最最上边的,穿了尖口布鞋,鞋面是黑色,鞋底是手针衲成的,白得和雪样,沾在鞋底边的红沙粒如人们挤破虱子的血。他穿的是灰色呢裤子,裤纹直得如尺子立在他的裤腿上。人们站在他面前,沉沉默默一大片。他望着大伙儿,大伙也都望着他。我、学者和音乐,站在最前边,知道他是上边上边的,不知道他是地区还是省里的,就都那样望着打量着。静得很,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因为饥饿过度引起的或轻或重的耳鸣嗡嗡声。还听见阳光在地上触碰沙子微弱吱吱的响,还有在那静中人们和上边们相望时彼此目光的磨擦声。就在这奇静细微的声响中,大家等着上边的开口说话儿,可在忽然间,最上边的却眼里流了泪,猛地朝大伙跪下来,说了句和学者说的一模一样的话:「国家需要你们啊,你们饿死了,国家也就饿死了,无论如何你们都要想方设法活着哪!」说完后,他跪着朝人们磕了三个头,又说了一句「国家对不起你们了!」起身擦了泪,最后看了日光下那一片吊在半空如水袋一样浮肿发亮的脸,擦着泪转身朝大门那儿走去了。
跟来的,也都跟着走去了。
一旗人马跟着那最为上边的瘦人回到大门口,从吉普车上搬下来两袋面,痩人拍了拍孩子的肩,由孩子把面搬到自己屋里去,又对孩子说了几句话,就都又上车,轰轰咔咔朝别的育新区里开走了。雪刚化,吉普车跑着甩起了许多雪泥水。在他们走了后,人们的脸上都有兴奋的红,都看见有两袋面搬进孩子屋里了,就都围过来,在孩子面前站下一大片。等着孩子给大家分面时,学者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了,他挤在人群里,有些惊讶欢快地大声问:「你们知道那刚才来的是谁吗?我想起是谁了,竟然是他从北京来这看望我们这些人!」所有的人,就都扭头望学者,围着学者等他后边的话。
「他是国家领导啊——一个国家的事务都由他管啊!」
全都愕然了,半信半疑着。可凡从京城来的却全都恍然大悟了,明白那个瘦人、分头、穿制服和中式鞋的上边的,确是来自京城上边上边的国家领导人,是国家大执事。国家除了偶或有人领导他,他就是顶顶上边了。于是间,便都又慌忙把目光从大门口追到门外通往世外的马路上。而那马路上,除了在雪泥里留下的两道车辙痕,别的什么都没有,就都在脸上留下喜悦和憾事,重又把目光收回来,便见着孩子手里拿着分面的牙杯儿,盯着学者的脸,半是埋怨半是怒恼地说:「你认出他是京城上边的,为啥不让他给我发一张奖状戴一朵红花呢?为啥不让他给我戴一朵红花呢?」
说着话,孩子失落的站在那,脸色灰灰有泪从眼里悔急悔急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