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故道》P487—P4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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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说的是对的,这一天注定有许多事情要一浪推着一浪跑过来。

黄昏里,我俩离开音乐的坟墓时,他是扶着我离开的。可走了没多远,刚到区院围墙的东北角,我俩发现东北的围墙下,所有的同仁都在那儿生火煮什么。有一股股的炊烟升起来,零零散散,相距很远一个野荒灶,又相距很远一个野荒灶,几乎没有两个灶是相临相靠的,彷佛那灶里谁煮的什么都不想让对方知道样。

学者和我都站在区院围墙后边呆起来,望着那一股股炊烟下蹲着的一个一个的九十九区的人,疑一阵,他便丢下我,快步地朝着最近的一股炊烟走过去。到那儿,正在弯腰吹火的一个五十几岁的教授前,他还未说话,那教授抬头瞟了他一眼,又看看跟着拐来的我,忽然把手用力按着他架在几块石头上做锅用的大茶缸的盖子上,彷佛怕我们突然弯腰打开他的茶缸盖。

又朝离他二十几步远的另外一股围墙下的炊烟走过去,那只有二十几岁的一个中学教师,忽然用身子挡住他架在火上煮的陶瓦洗脸盆,对我俩嘟嘟嚷嚷说:「大家都这样,又不是我一个。」

再慌忙朝下个土坑走过去,女医生在那土坑里正用石头砌着野荒灶。她平常煮草熬根的瓷碗放在石头炊边上,瓷碗上用一片圆形硬纸盖着做锅盖,圆形硬纸的中间还有一段绳子穿过去,以便掀开盖子了用。看见学者和我时,医生不慌不忙,把手里刚点着的,把柴禾放在野灶石头间,一屁股坐在沙地上,不冷不热地看看我们俩,不亢不卑地问:

「想看看我煮的什么吗?」

谁也不说话,只是把目光搁在那碗口的纸盖上。别处已经有人把煮火熄掉了,正端着他那当锅的茶缸或瓷碗蹲在地上吃起来。呼呼的吃喝声,如从远处传过来那时断时续的流水般。医生把目光朝那吃声瞭一眼,又收回来很平静地说:

「都在吃人肉。七天的风沙把黄河滩上的野草全都没埋了,今天没有谁能刨出几根草。」说着时,医生又往灶里加了一把柴,把瓷碗锅放在火上后,再也不看我们俩,爬在地上吹着她的火,像我俩压根就不在她的面前样。最后的落日把黄河滩地染成了酱泥色,大地上由黄变成红的水,遥远地站在黄河滩九十九区的围墙下,可以隐隐听到落日息去那如水润沙地的吱吱声。在区院东北围墙避风的这一边,还有滩地避风的坑洼里,一团团燃起的野火间,在这昏花的寂静中,有劈劈啪啪的响声流荡着,如同那炊烟绸旗一样在半空摆动着飘。空气中有烟火的灰白味,还有一片淡红煮肉的腥香味。没人说话儿,也没有人彼此在一起,分开来就像谁也没有发现谁在烧火煮人肉,谁也没有恶罪记下来。看着那股股片片、升起的炊烟和在大地上燃着的一团团煮人肉的火,我扭头把目光搁到了学者的脸上去。学者站在医生的火边上,脸上并没有多少惊奇和意外。他表情木然,呈着和死人一样的灰白和浅青。他把目光打量在面前一丛丛的野灶火光上,在我想要说话时,学者倒先开口对我说:

「回去吧!」

我们就走了。

孩子的屋里已经点起了灯,从他的窗口泛出浅黄的光。回到大门里,我俩朝那看了看,淡下脚,我想对学者说,应该让孩子去外边看看那一片煮人肉的锅和火。可学者只往那边瞟一眼,就径直朝前走去了。他没有朝住的屋里去,而是径直地朝第一排堆放死人的尸屋走过去,就像一个仓库的保管发现库门大开了,脚下快起来,喘气声哧哧呼呼,到那屋门口,他哐的一声推开门,迟疑一下走进去。黄昏最后的一抹亮,在堆尸屋里如夜间水面的光。在那屋里站着静一会,慢慢可以看清了屋里的轮廓和景况。就在这间屋子内,几天前我还进来摆放过宗教的尸。宗教的死尸是和另外三具尸体并排横在一张床上的,就像一排麻袋齐齐整整摆在一起样,可仅仅几天后,那张床上又堆了几具别的尸,彷佛一堆冻肉堆在一块儿。而且是原来那两个床铺堆不下,又散散乱乱堆在另外的床铺上,如一堆一捆的谷杆在秋后随意地搁在田野间,有的用草席卷起来,有的用他的被子盖起来,有的就索性随死随扔,死后还是他生前的穿戴和模样。屋里冷得很,从死尸上生出刺骨的寒气逼进活人的毛孔和骨缝。我跟在学者的身后走进屋里时,有几声白哗哗的哆嗦又从我浑身的骨头关节响出来,彷佛无数的铃铛在我的骨缝里边敲碰样,使我不得不在屋里再次放下脚,稳了一下情绪和打着摆子的腿,才跟着学者朝那尸床走去了。

尸床还是原来床铺摆着的样,四个高低铺,以窗口为中界,一边摆两张,床铺间有桌子摆在墙下边。那些原来桌下的凳,都被人拿走烤火了。有两张桌子也被搬走烤去了,还有上下床铺的上一层,也有两铺被人劈开拆去烤了火,白啦啦的木楂却还亮在那,屋里完整着四个下铺和一张桌。离门口最近的床铺上,因为可以让人少走几步路,床上就一下堆了六具尸,有的头向门这边,有的脚向门这边。离门口最近靠里的床铺上,却只宽宽松松横了两具尸,如他们死后还享有尊贵才宽松占有那张床。就在那张窗下的桌子上,也堆着三具穿了棉袄、棉裤的尸,两具尸脸正对着窗口那一边,在光亮中呈着暗紫和冰青,头发乱得如野荒里的一蓬鸟窝儿。站在门口六具尸的床头上,老远我看清了桌上有具尸体是谁了。他是几年前有次单位要开个教育讨论会,那迟到了几分钟的语言学家。上边问语言学家为何迟到了,语言学家说他突然双脚疼,路上走得慢。上边就低头看他的脚,发现他把左鞋穿到了右脚上,把右鞋穿到了左脚上。于是间,上边就笑笑,让他到了育新区。到了九十九区里。语言学家六十八岁了,全国人用的字典、词典是他用几年时间主持修改编纂的。现在语言学家躺在这儿了,再也没有语言了。学者和他同过屋,所以学者从进门开始掀着被角、衣服和草席一具一个辨认着死尸向前走去时,看谁的死尸哪儿被人切去挖走煮了时,到窗前语言学家的面前他额外多站了一会儿。他以他的多站和沉默为凭吊,看见语言学家头下的桌子上,丢着有轮廓的一样什么东西儿,如枯卷的一片红薯干。他试着用手去碰了一下那片红薯干,慌忙把手缩回来,呆了几秒后,再搬着语言学家的头扭着看一眼,我和学者就都看见语言学家的头下没有耳朵了。那桌角红薯干似的轮廓就是他的左耳朵。因为天太冷,死尸冻透了,他的耳朵被人切割身子时不慎碰掉了。

从语言学家的桌边退到屋中央,我说别看了。学者迟疑一下儿,又朝最里床上的死尸走过去。刚至那床下,我认出那二人独占一床享受的死尸是宗教和一个年轻副教授。宗教原来不在这张床辅上,可他现在却被摆在那儿了。心里慌一下,我过去把宗教身上的被子掀开来,只瞟了他一眼睛,便有股要吐的恶心从喉咙朝着嘴里急湍湍地翻。宗教没有胳膊和腿了,他变成一个尸桩躺在那被里,像一具多少年后从坟里挖出来的烂尸一模样。慌忙把宗教的被子盖下去,我忍疼快步退着从尸屋走出来,蹲在门口干干连连地呕,如喉咙里塞着一团腐烂的草。

「宗教怎么样?」学者也跟着出来了。

我扭了一下头:「能吃的地方都没了」。

学者就立在我身后,又默一会,丢下我独自朝后排的几间尸屋走过去。已经有人从围墙外边提着他煮过肉的锅碗走回来。落日尽净,最后夕阳的余光也从大地抽去了。院子里是黄昏后日光褪去而黑暗还没跟来那一瞬间的静寂和昏花。蹲在地上,我能看见从院外回来的人,没有谁是因饿爬着回来的。他们都是站着走,而且脚步似乎都比以前抬高了,脚下有些力气了。先前走路,每个人的脚下都是分不清脚步的拖拉吱唷声,可现在,那脚步一声是一声,有间隔也有了缓慢的节奏感。又有脚步跟进来,络络绎绎地,彼此都如从野外煮完野菜回来的样。他们朝着院内的里边走,学者从里边的尸屋那儿朝着外边来,不知他们彼此见面说没说话儿,相互看没看一眼,就见学者从里边出来到我面前时,他的脚步也和回到院里的人一样,比先前有力了,脚下有了一下是一下的脚步声。到我面前后,学者站在那儿低头盯着我,小声而清晰地说了一句话:

「音乐留下那半袋黄豆你要吗?」

我从地上慢慢站起来:「那是音乐给你的。」

「你去提来给人分了吧。」黄昏里,学者把他模糊的脸朝大门那儿瞅一下,声音冷冷淡淡道:「统共五十二具尸,已经没有一具整的了——你先回屋吧,我想到九十八区找找那个人。他一定比孩子知道的多,一定能说准这场灾难范围到底有多大,还会有多久。」

说完后,学者就朝九十八区走去了,去找那胸前挂满证章的人。那一夜,学者到半夜才回来。回来他没有回到屋子里,而是径直去敲孩子的屋门了。


6.《故道》P476—P487第十五章 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