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故道》P476—P487

字数:8085

无论是为了音乐死后给我带来那一点女人的爱,还是因为她死给我留下的那半袋十几斤的炒黄豆,似乎我都不应该把她背到区里各排房的尸屋堆木桩样堆起来。就是仅仅为了那半袋炒黄豆,我也应该把她背回去,埋到区院后边的荒地里。

我就背着音乐的死尸走,路上歇了八、九息,直到日沉西去,才到那已经埋过十几人的荒地里。有铁锨和镐扔在一个教授的坟边上。那十几个坟头因为几天沙尘,现在如随意堆在那儿的十几团儿土。把音乐放下来,让她倚着同仁的坟头半躺着,我坐下吃了口袋里最后的一把豆,到就近的死水坑中扒开浮土,敲掉一块污冰在嘴里化了化,开始替音乐挖起了墓坑来。我知道,最该来这替音乐出力挖墓的是学者。她爱的是学者,不是我作家。可为了在学者面前,我把炒黄豆吃得理直起壮,我没有立马去找学者报告音乐的死。我就那么在两个坟堆间的一片暄虚,把那一层沙土清埋开,把地上的冻层刨松动,然后一锨一锨挖着冻层下的土。待坟坑有二尺深浅时,我在那坑里,因为每撂一锨土,都要扭一下身,就都能看见半躺半坐的音乐面对着我,脸上虽然是一层硬青色,可眼里却是迷惑混沌的光,且她盯着我,看似想和我说什么。于是我就每撂一锨土,扭身和音乐说句话:

「我对起你了吧?」

这样问着她,我又弯腰挖一锨,撂出去,望着她:「你别急,一会我就替你去找学者。」再弯腰挖一锨,又向着她说道:「你真的那么爱学者?」慢慢的,我就那么自言自语着,一锨一锨地撂,和音乐说了很多我都不知什么意思的话。到坑有三尺深,我累得精疲力竭时,自己又躺在那坑里歇了一会儿,试了那坑的长短平整后,起身把坑头铲了铲,在坑的中间垫了松软的土,我从那坑里出来了。太阳开始在西边地平在线往下沉,把那儿浓密的云彩染成金黄色,让半个天空都透亮如烧,红红彤彤。这再一次让人想到去冬在黄河岸上一片火龙炼炉那景况。我朝着西边看了一会儿,有溜地刺骨的冰风刮在我的脚脖上。故道平原的半空间,还残着一丝日光的暖,而地面的寒冷已经开始随着日落酷起来,为了不让音乐遭这地面的冷,不让她的死尸冻得太厉害,我想先让音乐躺在那坑中取会儿暖。可当我把音乐往那坑里搬抱时,竟发现音乐变得重得让我抱不动。一手托着她的肩,一手托着她的腰,三次弯腰,我都没能把她从地上搬起来。想到我能把她从八、九里外背回来,又用吃顿饭工夫为她挖了墓,现在把她往墓里搬抱时,她竟重得让我从地上压根抱不起,这使我心里有了蠕动的惊恐和疑惑。盯着音乐脸上的冰青色,我看见音乐这时的牙是紧紧咬在一起的,彷佛她咬牙太过用力了,还从牙缝响出了吱吱切齿的响,而且她的脸,原来椭圆,现在成了长瓜状,完全如一个青瓜结成的冰。终于的,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许多抱恨和愁怨,如同有太多她不解的事,活着时她不言不语,现在死掉了,又全都写在了她脸上。这让我心里冷一下,身上莫名奇妙的紧缩一阵子,好像她脸上的那些疑问都是在问我。对着她那张扭曲变形的脸,看着她半闭目光中那混沌迷惑的光,随着心里的寒冷和紧缩,我的腿上有些莫名的哆嗦了。

「我不是要埋你,」我对音乐说:「我知道你和学者还没见面呢。我是想让你躺在那坑里暖一会。」

对音乐说了这几句,我觉得心里有些踏实了。

实在说,我作家不怕死,也不怕死尸什么的。九十九区活着的,除了怕饥饿,没人再怕死尸和死亡。可音乐,硬在那个坟堆上,没有让我拖动抱起那一刻,看到她脸上成为瓜青那一刻,我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惊怕哆嗦了。我就那么木在音乐的死尸前,待了一会儿,说了几句安慰她的话,感到黄昏前的那冬冷,随着太阳的西去,让我再次想起了我压根不愿想的事。本能地伸手又去口袋里摸黄豆,希望再吃一把黄豆给我些力气可以把音乐抱起来,然我连一粒黄豆都没能摸出来。我只能孤孤地呆在落日的静寂里,望着音乐,硬着头皮,过去把她被风吹鬈的黑发理了理,把她那被风卷起的衣服从上往下拉了拉。可是这一拉,当我的手碰到她如冰柱冰条的手腕手指时,我又本能地站起来,朝后退了大半步。

我明明知道是我的手腕挂着她的手指指甲了,可我就是觉得她的手在动,好像她用手在猛地抓着我。

「我连一点力气都没了。」我对音乐说:「我得回去吃一把炒黄豆,再拾收了你的遗物和学者一块来埋你。」

说着我就撤着身子往回走。以为是自己确实力气耗尽了,想走回去的路上,一定得扶着区院院墙走。可路上,我只大喘了一路的气,没有扶墙就回到了区院里。孩子的屋门还是那样长年累月地关闭着。院里的地上,也还是那样一片凌乱的脚印和尘土。从身边过去的冰寒和寂静,如音乐那青色光滑的脸。我又看到了音乐的那张脸。我是计划着要先到我的屋里吃些黄豆等学者回来后,和他一块去收拾音乐遗物的。然到区院间,我却径直地朝着第三排女宿音乐的屋里走去了。

一切都如我事先知道样,都如音乐的什么东西放在哪,我了如指掌般。我在她的床下木箱里找到了她常穿的几件衣;在她抽屉里的一个纸盒中,找到了和针线盒放在一起的一个还没用完的雪花膏的瓶;在她用几件衣服迭塞平整的枕套里,找到了几本音乐家的传家和那本她看了几遍的《茶花女》。就在那本《茶花女》的小说里,完全如我预感的一模样,猛地就找到了十几页我写的《罪人录》。这十几页的《罪人录》,全部都是我写后交给孩子的——音乐和与音乐相关的人或事。比如初炼钢铁时,我发现的她与学者约会的地点、规律和暗号。正是这一页半的《罪人录》,她和学者被上边带走了。还比如,有一天她和学者在一块争论孩子的年龄时,她说孩子的年龄是孩子,心里是大人;孩子的生理是常人,心理肯定不正常。再比如,在她和学者被带走惩处后,回到黄河边集沙炼钢时,她总是给学者偷偷送些不知从哪来的咸菜和辣椒。

音乐的床铺是放在进门后靠里墙下的,从窗口过来的光,泥黄淡淡铺在她的床头上,照着那些我慌忙惊乱打开的十几页的《罪人录》。盯着那十几页的《罪人录》,我猛地明白音乐为什么突然变得重得让我抱不动。为什么总是用那清冷的目光看着我,还要用她的手指去拉我的手腕儿。我把目光搁在那由孩子发给我的横格红线的稿子上,看着我那些公公正正、不草不潦、扁魏体的字迹。那些原来深蓝的字迹,现在已经成了墨绿色,每个字在那纸上都如我按在供状上的一个指纹手印儿。我就那么盯着看,脑子里嗡嗡乱乱,有风过树倒的声音时大时小着。原来音乐完全知道我作家是九十九区的告密者!她知道,学者自然也知道。想到音乐和学者对我什么都知道,而我每天还依旧去偷记他们的言行时,我忽然觉得自己是被音乐和学者扒光衣服的人。想到接下来,我必须在黄昏之前面对音乐和学者时,有一个想念如一片草中突兀出来的尖刺扎在了我的脑子里,使我脑里刺疼一下儿,浑身又哆嗦一阵子,紧跟着,我的双腿彷佛抽了筋般颤抖胀裂得让我无法直直地站在音乐的床铺前——我的天!——当我想到我曾经割破十指、双腕、双臂、双腿和动脉去浇血麦时,我竟又想到我应该从我的身子上——双腿上——割下两块肉,煮一煮,一块供在音乐的坟前,一块请人吃掉,由我看着那人一口一口嚼着我的肉。

我真的想那样。我知道那样会给我带来一种轻快感。

那一刻,我想过我可以在音乐的床前面对那十几页稿纸跪下来。我想跪下也就一了百了了。可那想割下两块肉煮煮的念头一经出现,就如刺一样扎在了我的脑子里,而跪的念头无法替代它,无法把它拔出来。我知道我该对着音乐床上、桌上的遗物跪下说些开脱、解释的话,可我没跪也没说。那从自己身上割肉的念头从无到有、由弱到强控制了我,让我就那么木然呆站着,体味着从自己身上割肉的巨疼和随之而来的从疼痛中出生的说不出的轻快在我身上湍急地流动和蔓延。我知道,我没有必要照着那个突然跳进脑里的血念去狠手。那虽然血念纠缠牵拽得我双腿胀裂和颤抖,可这颤抖之后的快感和轻松,也如寒冬的暖光一样融在我心里。让我的心里和浑身,都有说不出的渴求和想念。那血念引领着我朝一个惨烈苦深的方向走过去。到最后,当我拿起那十几页《罪人录》的稿纸离开音乐的屋里时,因为头疼腿抖,我不得不扶着门框走出她们的女宿屋。然随着这血念到来后的轻松和莫名的舒适感,也让我的脚下有如吃饱了肚子一样有着力气和急切。

区院里从西边过来的白光斜落在东院这一边,和地上的沙土混合在一块,让人分不清哪是土色哪是日光色。有一个年轻人——也许就是在黄河边那夜暴打我后又率先朝我头上尿尿和用生殖器敲着我头的那个体育学院的副教授,他不知在前排房子做什么,晃了一下又和另外一个讲师慌慌朝院外走去了。脚下的快,像他们刚刚吃了一顿饱饭般。在他们走了后,院里重又归回的深寂里,可以听到日光在尘沙间流移的响。我就踩着那静响朝前排我的屋里去。想到黄昏前,我因为必须面对音乐和学者产生的那血念,它一出现就再也不肯退回去,如刀刺一样从我头顶正穴位上扎进来,梗在横在我的脑浆里,不断的搅动和翻转,不仅使我觉得头痛欲裂,而且连带反射到我的双腿上,让我走路如同飘在半空样。两个小腿肚上的哆嗦和僵硬,使我真的不扶着墙壁就无法朝前走。然而,那念头带来的解脱的轻快和急迫,也让我的双手上有了热热黏黏的汗。

进到屋子里,坐在宗教留下的空铺上,一下我就闻到了藏在对面我床下的黄豆味。可这时,我连吃一把炒豆的愿望都没有。我总是想那要从我身上割下两块肉的惨烈和急迫。屋里的清寂和冷静,除了那豆香有淡淡一股暖味儿,这屋里和各房最西的死屋一模样。面对我和学者通睡的那床铺,望着那两团未迭的灰草棉被和床下学者的一双鞋,还有桌前被拆掉烧火的半把椅,墙下架在砖上煮过皮带和皮鞋吃的黑瓷盆,盆下没有烧完自己灭了的柴禾和黑灰,还有扔在边上法律专家从食堂翻找来的劈柴用的旧菜刀,那个因为要面对音乐和学者,我应该割下自己的肉还给他们的惨念横梗在脑里,再次使我的双腿紧一下,又有一股轻松的热液温暖流遍了我全身。坐在那儿没有动,我本能地把双手隔着棉裤扶在了双腿上。棉裤和腿肤在我按扶了一阵后,腿上起初那冬寒的冷硬淡薄了,开始有粉淡的温暖从我的腿上,透过棉裤朝我的双手传过来,在我的眼前如粉色的日光一样飘。这让我又一次看见半年前我在十五里外沙丘堆上独种小麦时,远处日光灼照,而我的沙丘这儿风调雨顺,太阳雨在干旱的空隙绕着沙丘周围下个不停。我就在那温和柔顺的雨水里,割破十指,割破双腕,借着雨势在麦畦地里挥着血,让我的动脉和静脉都在开门张口中,朝空中喷着挥洒着。那时候,远处的阳光明亮而又金黄,而我头顶的雨水呈着珠子般的白色和青色,彷佛一片玉玛的颗粒,从空中接连不断地落下来。太阳照在那颗粒上,我能看到那透明颗粒中,有液珠变形流动的波纹和曲线。而我在田畦埂边走着舞洒起的血,先是喷流的几线、十几线,如挥动的两个喷头朝空中时左时右、时上时下地洒着殷红的水,落下又成了四散开来的血滴血珠儿,完全是珠红的玛瑙色,有的和雨滴撞在一起交逢汇合,成为一滩红色的液片落下来;有的在雨滴的缝隙升到半空中,又寻着缝隙垂下来,一路都是珠玛的粒状和凝红,接近太阳那一刻,闪着的亮光如早晨太阳升起时,从太阳上碎落下来的火粒儿;远离太阳快要落地那一刻,彷佛红色珠玉在月亮光下闪的那种晶莹和透明。我就在那血雨中,脸和天平行时,看到天上血雨漫舞,如半银半红、一丝丝透明的细柱扭着身子竖在麦地间。脸和地面垂直时,穿过那红白相间的雨帘雨帐朝前看,能看到雨外晴天处的太阳光明彤照,金黄灿然,如燃在大地漫卷在远处的火。而我低头时,则看到麦叶上挂着的红珠和雨滴的交孕,畦地里血水和雨水的汇流,一处淡红,一处深艳,如准备彩染的汤液滩在我的麦田间。我看到了头顶的麦粒在血水中如婴儿吃奶的咂咂声,麦叶在那红雨中把血水撩过来、撩过去,拨出琴哗哗的响。浓稠的血味在甜润的雨中释淡后,和丝连的麦味混在一块儿,变成了鲜艳的香味在我的周围卷着流动着。

我终于那样对我自己狠手了。

也终于血流净尽了。我再也不能支撑自己的身子了。软软地坐下来,闭了一会眼,再次睁开时,落日从窗口的下部透过来,如红雨从那儿流进灌满了屋子般。窗台下架在几块砖上煮过鞋和皮带的瓷盆里,在咕嘟嘟地响着、炖着我的肉。因为盐在夏天会化开浸在盐罐里,我就在我自己对我自己狠手前,去区食堂把那装了几年的空盐瓦罐提回来,打碎后把罐身的下部和罐底全都一同煮在了瓷盆里,使那盖着的盆里响出一串串带有肉香盐味的碰撞声。瘫坐在火边上,不停地往盆下加着柴,也让自己满脸的虚汗,从头上沿着脸和脖颈流下来。借着日光和火光,再看这屋里时,我不再觉得这屋和坟墓一样了。我已经把梗在我脑里的那根尖刺快要拔将出来了,犹如把那带血带肉的骨刺放在盆里煮着般。身上有了轻快和温暖,屋里没有了那坟墓般的冷,只有虚脱的大汗止不住的从我浑身朝着外边流。一切都因为那将要拔出的梗在脑里的尖刺使我浑身变得舒展和自然。还带着血迹靠在墙下的那把旧菜刀,它无故无奈地沉默在那儿,像一个人失手后蹲在墙角的老人样。那被藏在床下的半袋炒黄豆,现在也大大方方立在床铺上,张着袋口儿,像谁饿了都可以去抓一把。我已经又吃了炒黄豆,喝了盆里煮肉的水,心里没有那么饿得饥慌了。看着透过来的落日和火光在屋里溶在一块时,我想要的那股坦然与温暖,从我的心里慢慢升上来,漫溢在整个屋里和九十九区的院落内。打开盖在瓷盆上的木盖看了看,我看见我的那两块腿肉在水里翻着和跳着,像我要掐着他脖子的那个对手在瞪着眼睛呼唤救命的样,那复仇后的轻快和精疲力竭让我无力地重又把盖子盖上去,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瘫着把头仰在墙壁上,我觉得我终于可以面对这个世界了。

对那些到了音乐手里的《罪人录》,终于有所交代了。

试着从地上站起来,我觉到了两个腿肚上有着撕裂刀剜的疼。咬牙扶墙站一会,最后把柴禾从盆下退出来,慢慢挪步到了床边上。

我坐在床铺上,用力吸了一口气,又很长很慢地呼出去。学者和九十九区的人,快该回来了,因为太阳已经从窗口过来由大变小,朝墙底退下去。我等着学者回,就像等着另外一个人来配合我的一场演出样。我一直把目光从门口望着区院里。先看到一个人,拄着棍子从我的目光中走过去,接着学者就如我所期的那样回来了。他和往常一样没有拄棍子,而是把手按在肚上挤着力气慢慢从区院大门那儿走过来。和所有的人路过那儿都要扭头看看孩子的屋门样,他也扭头朝那屋门望了望。接下来,他边走边瞅着地面上。不知道在地上拾了什么塞进嘴里去,嚼了几下又吐将出来了。捋籽寻草的那条空布袋,装着他的碗,提在他手里,在他的腿上碰来碰去着。

我在看到学者时,起身慢慢去把盆里的一块煮肉捞在一个碗里边,又盛了一满碗的煮肉汤,端过来放在桌角上,并把我的一双筷子摆在碗口上。到这时,我才清楚的看到,那手掌大手掌厚的一块鲜肉煮熟后,缩成了半个手掌样,变成乌红色,如一块乌红色的瓦片沉在碗底里。清水肉汤上有透亮的油滴在漂着。望着那煮肉和油滴,我感觉到了我的后脊柱有了发紧的哆嗦和寒冷。如刀割般的盐味、香味从我的喉腔、胃里掠过去,彷佛是食碱、辣椒厚厚铺了一层儿。很庆幸法律专家这天没有提早赶回来。我猜测学者是担心什么提早回来的,就像我担心什么从音乐的尸旁径直走到她的宿舍样。学者回来了,快到屋门口时脚步快起来。

一切都如我想的一模样,他在进屋时,忽然把弯着的腰身挺直起来了,站在那儿用力吸了两下鼻,又快步朝我和那碗煮肉走过来,最后把目光停在那半袋炒豆上,收住脚,脸上闪过一层兴奋异样的表情后,又立刻变得平静而实在。

「音乐换来的?」他用半淡半冷的语气问。

我瞅了一眼桌上冒着热气香味的碗:「快吃吧,你趁热。」

他让目光从那碗上过一下,坐在了宗教的床铺上,闭嘴沉默一会后,又突然朝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一耳光,然后站起来,很肯定地对我说:「我说过会和她结婚就一定和她结,除非她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说了这样的话,学者一步跨过来,抓一把黄豆塞进嘴里边,嚼着又去端起桌上的碗,没有细看就喝了一口汤,然后僵在那儿看着我,等咽了黄豆惊着大声

「天——肉汤还有盐!」

我坐着,朝他干干笑了笑,又一次感到了后脊柱的冷。他不再和我说什么,也不拿眼睛来看我,就那么拿着筷子蹲在床腿旁,像一个从监里苦逃出来的犯人样,抓一把黄豆又喝一口汤。可这一把黄豆没吃完,他就又把黄豆丢在了袋子里,专心地吃着碗里那块丝丝红黑的肉。咬下去,细嚼着,两个太阳穴上的筋脉因为专心用力,呼呼地鼓起又落下,如时胀时瘪的两道脉管儿。我的双手不停地冒着汗,拳头紧捏着。学者吃嚼喝汤的声音如烧开的滚水从我的耳朵灌进去,沿着我浑身的血管烧着烫着流。而他专心嚼着那肉时,我感到了梗在我脑里那刺正被一点一点拔出的疼痛和舒展,身上的每节骨头都如原来错开现在重又对正了。我挪到学者的对面盯着他,看到他头发蓬乱,但没有一根白,仍然乌黑有力,密密盖在头顶上,那个旋儿也鲜明如一片草地被刨过树的坑。他就那么嚼着肉,喝着汤,又往那碗里泡了一把炒黄豆,不顾一切的吃相,再也不是他的学者的模样了。我盯着他的嘴,看见他把我的肉丝从他的牙缝扯下来,有殷红的声音响在他和我中间。他不停地嚼动的双唇使我的眼角有些疼痛了。从眼角开始,那刚才淡去的疼痛,又从他的牙间传遍我的全身落在我的双腿上,让我的双腿冰冷寒彻,后背的脊柱上再一次有了被人扯筋断骨的血疼感。

我渴望学者停下筷子和嘴抬头看看我,和我说句话,让我脸上、耳根和浑身都胀紧到欲要绷断的筋脉缓松一下子。可他就是那么蹲姿吃着不抬头,彷佛他的眼前本就没有一个人。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话:

「好吃吗?」

开口问话时,我才知道那时我是咬着我的下唇的。是嘴唇上的疼痛让我开了口。

学者听到我的问,彷佛是我提醒他什么了。他忽然把扭着低蹲的姿势正了正,起身坐在床边上,抬起头,让自己尽量恢复到往日的儒雅里,朝我有些难为情的笑了笑:

「让你见笑了」。

我又问:「好吃吗?」

他点了一下头:「什么肉?腥气有些重。」

「是猪肉。可能盐少了。」

他又笑;「这年月,能吃肉还敢嫌盐少。」

再次开始吃起来,他变得细嚼慢咽,喝汤的声音也没有原来那么响。屋子里日光的游移与抽动,如有人把床单从床上揭去样。窗台下的火,也彻底灭尽了,只那厚厚的灰里还有一层儿红。当学者快要吃完喝完时,我浑身的哆嗦、紧缩放下了,后脊柱上的冷和扭动也随之淡下来,身上轻松如洗了一个澡。到这时,我知道我脑里的那根梗刺彻底拔下了,明白我这样并不是为了学者和音乐,而是为了借着他们拔掉那根梗在我脑里的刺。我对他们开始有了一种感激和温暖,觉得是他们救了我一样。又一次把手隔着棉裤放在我的双腿上,我又看到了那场彩色斑丽的红血雨,它美得让人抽搐、哆嗦和想要瘫倒在地上。让人不敢睁眼看。待血雨之后睁开眼睛时,我看见学者吃完了,他用手擦了一下嘴。

「还吃吗?」

他摇了一下头:「你没吃?」

「吃过了。这是两块猪头肉。」我又抬头瞟瞟他:「你可以再喝一碗猪肉汤。」他犹豫一会儿:「剩下的留给法学专家吧,毕竟同住一个屋。」看他起身把碗放在桌上时,我也从床上站起来,终于轻声说了那句话:

「音乐不在了。」

他一怔,回身僵在桌前边。

「她没舍得吃这些,自己饿死了。现在在院后荒地里,有了坑,我没埋,我想该由你去最后安葬她。」

学者听着我的话,目光一直搁在我脸上,如刚才他吃肉时我目光一直搁在他脸上。说着话我去打量他,可并没有从他脸上看出多少震惊和疑怀,反倒是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些释然的样。「我一直觉得今天会出一些什么事。」他这样轻轻说一句,像他一直预感等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反倒把悬着的内心放下了。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叹出来,他开始朝屋外走过去。因为吃了豆子和煮肉,喝了热肉汤,他脚步快而有力,如要去赶一趟未班车。

我是随后端着盆里的另外一块煮肉,又去收拾了几样音乐的遗物走去的。一路上都扶着墙壁走,开始还能看见前边学者的背影,末了就和他拉开不见影儿了。黄昏将要到来时,故道的平原上,满是尘沙的土味和落日的沉郁味。无边空旷的静寂间,远处的洪荒里,有人影朝区里晃回来。到院后荒地那一片坟堆时,有只飞鸟从我挖的坟坑飞走了。走过去,看见学者并没有动锨埋音乐,而是坐在那个坟堆下,把音乐的冻脸抱在他的怀里暖,见我到了后,他抬头看着我,很肯定地对我说:

「她不是饿死的。」

我说了我所经的和见的。

学者闭着嘴,把目光从我身上收回去,从怀里把音乐化开的冻脸搬出来,让她变形的青脸周正些,开始从我抱的一堆遗物中又给音乐穿了几件衣服后,扭身热切地望着我:

「算我替音乐求你了,她的事你谁都不要说,尤其不要记到《罪人录》上去。我们得留她一个好名声。」

我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点头和摇头,只是用我变得硬而有力的目光盯着学者眼里对我的不信任,这反而让他的目光有些无法直直应对我,不得不把目光望到别的地方去。过一会,他把目光收回来,开始把音乐的尸体抱进我挖好的坑,将我抱来的音乐那破了洞的蓝绸花被盖在她身上。然后他又瞟了一眼我,从口袋取出几张白色的纸,蹲下来,迭来迭去着,最后斜着折去撕一下,撕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白色五角星。这样五次折迭撕出五颗白五星,把这五个白色五星放在音乐用纸盒改做的梳妆盒,那盒里有梳子、雪花膏、小剪刀和一个针线包——还有这五颗白色的星。把这纸盒放在被下音乐的手边上,学者从坑里爬上来,开始一锨一锨往那坑的被上轻轻填着土。

由我从那坑里挖出的土,全都由学者重又填回到坑里堆在坑上方,拢起了一个圆形的堆。学者埋着音乐时,我没有过去帮什么忙,一直蹲在不远处。夕阳要去了,寒凉变得更加浓起来,从旷野四面吹来的风,让我的双腿冰疼得恨不得从我身上脱开去。埋完了音乐后,学者拍了拍手上的土,似乎准备离开时,我端着那煮肉走过去,在音乐坟前站了片刻后,也从口袋取出了十几页的纸,是我从音乐那儿拿到的那关于音乐的《罪人录》。把那些罪纸摆在音乐的坟墓前,我从那盆里捞出了如学者吃过的一模一样一块肉,跪下来,又从盆里拿出那把旧菜刀,把那煮肉举在音乐的坟前没说一句话,用菜刀把那殷红的手掌样的一片煮肉割成一条一条儿,让那一条一条的煮肉全都落在那些《罪人录》的稿纸上,最后趔趄着站起来,对身边的学者说:

「我们回去吧。」

学者盯着我,盯着音乐坟前那些《罪人录》的纸和那纸上的肉条儿,他突然走过来,蹲下把我的棉裤腿向上扒了扒,看了看我用床单布裹着的两个小腿上那浸出结冰的血,慢慢放下棉裤腿,缓缓站起看了我一下,沉默了许久后,对着天空和旷野,大声地哭着唤着说:「读书人呀……读书人……」

这之后,他脸上的泪,就苍浊苍浊地流将出来了,流得和年月与饥饿一样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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