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故道》P457—P4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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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几日,来了一场寒流和大风,天冷到零下三十度,地上所有的水湿全都冻干了。水从区院里的井里提出来,不马上倒在锅里架上火,在桶里它就很快结成了冰。有人头天还睡在被窝里,来日他就死在床上了。不知是饿死还是冻死的。人都彻底没有力气走路了,死了人也不再到区院后边的荒地挖坑埋。没有人有力气能从冻土上刨出一个坟坑来。活人也都不怕死人了。谁死了,就把他抬在一个屋里摆在床铺上。开始是一个死人一张床,后来是两个死人一张床。再后来,就把尸体集中到两间屋子里,将三具五具死体堆在一张床铺上。人一死,尸体就成冰柱了,抬起来如抬一段木桩样,放在床铺上,把床铺砸得咚咚响,碰着别的尸体后,也响出冰撞冰的嘭嘭声。

因为冷,人都不出门去荒野寻草捋籽了,怕到野地风一吹,人就飘着倒在荒野里。怕倒下就再也爬将不起来。从黄河边上吹来的风,白天是呜呜呜的灰白声,如男人悲天悲地地哭,夜里是尖利刺哨的叫,像女人在坟头撕着她的嗓子样。孩子把他的屋门从里边拴上了,把窗子找来铁钉钉上了,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在门口露过脸。学者去找我:「我们不能就这样饿死冻死在屋里呀。」我说:「把多余的床铺烤了吧。」学者就在一天午时暖和一些后,从屋里出来站在每一排的房前唤:

「晚上睡觉男人搂着男人睡,女人搂着女人睡——腾出来的床铺都在夜里生上火。」

学者又和我商量:「你说各自屋里的沙土能吃吗?」我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他朝我苦笑一下子,又到门外各排的房前唤:

「有皮鞋的吃皮鞋,有皮带的吃皮带——可你们千万千万别吃人肉啊!」

风大到能把树从地上拔下来,可地上没树了。风能把地上的草根吹出来,可地上方圆数里的草根也都被人吃尽了。风只能把地上的沙土卷起来,像巨大的一铺被褥在天空飘飞着。太阳没有了,月亮也没了,人的嘴里时刻都是沙,都得喝水漱口,呸呸呸地吐。搬过来,挪过去,为了男的搂着男人睡,或者两个人睡在一张床铺上,彼此抱着对方的双脚双腿相互取暖儿,就都开始和自己相熟有话的结成一对儿。我便和学者、宗教与一个法学专家,三不搭五地睡在了一个屋子里。把那些死过的被褥抱过来,铺在盖在自己的床铺上,再把那多余的床铺腾出来,拆了腿,砸了床铺板,夜里就把这些柴禾架在地上生着火,让它通宵不熄地燃。那法学专家献出了一双他的猪皮鞋,学者从腰上解下了他已经吃过一段的牛皮带,把这鞋和皮带割成细条儿,放在火上煮,谁到饿得不行时,就捞出一条两条在嘴里嚼一嚼,拉长脖子咽下去,把饿压下了,便钻在被里不说话,不动弹,省着力气取着暖,就这样大家在挨着那寒流和风沙。有一夜,睡到半夜时,屋里的柴禾烧灭了,可大家谁都不愿起床把另一张空床拆开添柴烧,怕拆散那床费力气,累倒下就再也爬不起,便就把被子死死掖在身子下,听着窗外的北风哐哐哐地推着门窗和房檐下的椽,还有沙子打在墙和门窗上的吱嚓声。睡不着,就听到宗教在对面床上翻了一个身,对着我们这边道:

「喂——睡着了?」

学者答他一句说:「没有睡。」

「我感觉上帝是要收人了。」宗教说:「就像人初到世界上的那场大洪水。」接下去,宗教似乎还要说什么,以佐证他上帝收人的结论和判断,可学者咳一声,宗教不说了。屋里立刻寂到除了风沙声,就如墓地里棺材不言的静。我知道学者的咳是针对我。是对我的不信任。于是便把抱着学者双腿的胳膊松开来,不再让我胸口上的体温传到他身上,翻个身,装出我早已睡着的样。可我翻身时,我忘了学者也是抱着我的腿睡的,他的体温也从他的胸口传到了我的双腿上。然而已经无可挽回了。我已经松了学者的腿,也从他胸口挣出了我的腿。我不能再翻身回去把他的双腿抱起来,那样就证明我压根没睡着,刚才翻身是假的。双腿离开学者的胸脯时,有股寒冷从被窝的缝里袭到我的双腿上,就在我犹豫着用不用双脚把被子掖在腿下时,学者忽然又把身子朝我的双脚边上挪了挪,把我脚边透风的被子掖一下,又把我的双腿双脚抱在他的怀里了。

有一股暖,迅速从他的胸口递到了我的双脚上。就那么静一会,我睁着双眼,看着从窗口过来的昏花花黄泥水似的光,待那光亮明将上来又暗将下时,我忽然从床上爬起来,把我睡的这头被子卷掖了一下后,爬到学者那头和他抱在一起悄着耳朵道:「给你说个事。」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高大的学者,瘦得除了骨头身上完全没肉了,隔着当做睡衣的秋衣和秋裤,我感到他的骨头顶在我身上,像一堆木棒顶在我的胸口和大腿上。「知道音乐为何脸上还有润红吗?她在外边有男人。那男人给她粮食吃。」

学者突然从床上坐起来:

「你见了?」

「我有几次跟在她后边,他们就在九十八区的第二个炼炉里,每次偷情时,男的都给她粮食和窝窝。」

学者望着窗口那儿不说话。

「那男的当过兵,是九十八区上边的人。」

学者依旧不说话,沉默像一块黑色的布。

「那几次音乐都给你捎了吃的塞在你的被子里,可又都被我偷走吃掉了。」

扭头望着我,我看见模糊里学者的脸像一块悬在半空的板。

「我会还你的。」我也从床上折起身,很肯定地道:「就在这几天,吃你半个馍,我还你一个馍或半斤炒黄豆——我有办法从那九十八区的上边手里要到粮。」

「不用了。」学者慢慢躺下来,用很淡的声音说:「这年月只要不饿死,谁做什么都可理解的。」说着又拉一下我有两个月没有换过洗过的睡衣示意我躺下:「睡到一块吧。睡到一块肯定不会被冻死。」

我就再次躺下了,两个男人搂在一块儿,我大他一岁半,抱着他像抱我家孩子样。他高出我一头,搂着我像搂他的一个弟弟样,彼此柴瘦的骨头顶在对方的身子上,体暖如温水一般朝着对方流过去。对面床上的宗教和那法学专家因为冷,他们把头都包在被子里,使得他们的鼻息泥泥混混,彷佛从石缝流出来的浑浊的水。他们睡着了,迟滞粗重的呼吸也催着我和学者慢慢睡去了。

这一夜,虽然火灭了,可我和学者都睡得极暖和,来日直到太阳从窗口照射进来很久才被法学专家把我俩推醒来:

「还睡呀,宗教死掉了。」

「你俩还睡呀,宗教死掉了。」

怔一下,披上衣,趿上鞋,过去到对面床上晃宗教,如晃一根石柱样。学者把手放到宗教鼻前试着时,法学专家有些不耐烦:「我都试过了,连一点鼻息都没有。他是天亮以前死掉的,天亮时候我用脚去挑被子,才发现他翻身把被子翻掉地上了。被子一掉就被饿死冻死了。」

我和学者立在宗教床边上。宗教的脸是一种冰青色,如深水潭处结下的青冰凌。「怎么办?」学者望着我。我看了宗教说:「抬到尸屋吧。」就开始把宗教用被子裹着朝那尸屋抬。每一排房子最西一间屋子里,因为不朝阳,西北风总是吹着这间屋角的墙,就都被定为那排房的尸屋了。我和学者没有想到中等个的宗教活着时瘦如一把谷柴草,可死后却重如一条青石碑,我搬脚,学者抬着宗教的肩,共有二十几步路的远,可累得我俩走到中途还歇了一息儿。把宗教抬进尸屋后,有一股冰冷剌骨的寒气朝我俩卷着袭过来,如我们突然进了一间冰库样。在那冰寒的尸屋里,把宗教横摆在一张靠窗的床铺上,让他和另外七具盖了被的尸体并了肩,学者一个床铺、一个床铺数尸体,数到十三后,他抬头看着我:「还好,」学者说:「没像我想的那么多。」然后法学专家拿着宗教的牙缸、牙刷和两双旧鞋子,还有一本最最上边那国家领导人的红皮书,过来把那些东西都放在宗教的被里边,到我俩面前笑了笑,伸开手,露出一把二十几朵小红花:「统共二十七,我仨平均分了吧。」

法学专家看着我的脸。

「你都要了吧。」我很大度地说,「我觉得我也熬不过这场饥荒了。」

法学专家就笑笑将那一把小花装进了自己口袋里,然后手从口袋取出时,又掏出叠成信封状的一张纸,「在宗教的枕头下边找到的。」说着展开来,原来是一张彩绘的圣母玛丽亚的像。那彩像已经有了褪旧的色,四边完整,色彩柔和,可圣母的双眼已经被他抠掉了,那眼睛像一对看不到底的黑洞儿,且在那黑洞双眼的像边上,有宗教用铅笔写的一句话:「我恨你——是你把我变成罪人的!」法学专家举着那画像,看着我和学者说:「这个还放在宗教身边吗?」学者想了想,接过画像吱喳吱喳撕掉后,把碎纸随手丢在宗教的头前边,又去宗教的被里摸出那本红皮书,掰开宗教僵冻的手指头,让他握住那本红书长眠了。

然后,我们从尸屋走出来,听到后排房的墙角上,有女医生在那尖着嗓子、用尽力气却和没有张开嘴样半大声地唤:「男人们——你们谁来帮我们抬抬尸体吧,我们实在抬不动!」我和学者彼此看一眼,就顺着那唤声走去了,两个人的脚步都像被线牵着飘飞闪闪的风筝般。


3.《故道》P439—P4575.《故道》P464—P4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