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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大饥荒(二)
5.《故道》P464—P475
那场寒流降温共七天,七天后太阳忽然从天空透出来,像一团文火穿过一层泥水发出虚弱模糊的光。气温回升了,区院里又有了人的脚步声。我是听到有脚步的声音才从屋里出来的。锅里煮的鞋和皮带已经吃尽了,连煮鞋和皮带的黑水也差不多快要被我、学者和那法学专家,一口一口喝完了。好在这时候,太阳出来了,人可以出门接着寻草刨根了。是上午刚刚到来时,太阳升至半空后,吱吱喳的脚步声,从区院后边慢悠悠地响过来。我喝了两口锅里的皮鞋、皮带水,循着那声音走出门,一落脚,感到飞落在地上的沙土有半尺那么厚,踩上去如踩在棉被上。站在屋门口,突然看到太阳时,我的眼前飞着一片金星儿。揉揉眼,把手棚在额门上,我看见第一个从屋里出来走出九十九区大门的,竟然是音乐。她依然穿了她那淡红艳色的袄,到区院大门口,四处瞅了啾,看见在区院门前的路边上,直直地插着指头粗、半人高的一段小竹杆。音乐看见那竹杆淡下脚,朝四处望了望,又快步朝那竹杆走过去,到对面路边把那段竹杆拨下来,看了看,扔在地上,就朝她原来约会的九十八区那儿走去了。
事情真的和舞台戏的情节样,旷野间的寂静深远辽阔,几天间的大风后,天空中连一只飞鸟都没有。田野和路道都被松软的尘沙覆盖着。通往九十八区的路,路面上平整暄虚,走过去的脚印有二寸那么深,鲜明的脚痕如扣在大地上的一行印。一瞬间,我觉得脚下比先前有些力气了,知道那竖在大门前的竹杆是九十八区那个上边竖在那儿的,是告诉音乐可以见面约会的信号竹。从区院走出来,远远地跟在音乐的身后边,我看着她就像在空旷无人的荒野里走动着的一团火。她已经不管身后跟没跟着别人了,一路快步地走,连头都没有朝后扭一下,就是到走累得不得不停下歇息时,也没有回头看看我。
一切亦如我料定的样,音乐沿着那只还有隐约路形的小道朝着前边去,歇了三、四息,到那九十八区她往日插树枝的田埂边,因为找不到那杆她不知插了多少次的树枝了,就开始在灰沙土地里重新寻找树枝插。为了能尽快让九十八区的男人看到她插的树枝走出来,她从田埂下找来了三根胸高的树枝儿,从口袋取出自己的方手帕,用牙咬着撕成布条后,把三根树枝接在一块儿,用力高高地插在田埂上,使那有丈余的树枝立在那如一根旗杆般。到做完了这一切,音乐摇了摇竖着的树枝杆,确信它不会倒下来,最后向四周看了看,朝炼炉那儿走去了。
音乐走去时,是一边用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又一边拉整着自己的衣襟和衣领走去的。这次她调向朝着炼炉那儿走,脚步放慢了,不时地回头朝着她竖的树枝和九十八区的方向看,似乎生怕那枝杆倒下来,生怕那个男人不从区里走出来。然而,音乐的担忧多余了。她刚钻进炼炉没多久,那男人就从区里出来了,好像那男人就躲在那儿等那田头竖起的枝杆儿。我是躲在田埂不远处的一个土坑里,那土坑因为风沙快要填满了,跳进去我不得不爬在沙土上,把头露出坑沿一点儿。我看见那男人从九十八区里出来时,仍然穿了他的旧军服,手里提了一个面袋儿,炒豆的味儿从面袋哗哗落下来,让人的鼻子、喉结跟着那豆味不停地抖。那男人走一步,那半袋炒豆就在他的腿上擦一下。可尽管那炒豆绊着他,他还是脚步快捷,一点也不像大饥荒中的人。到那插着的树枝下,他有些迫不急待地把树枝拨下来,扔在田埂边,转身就要朝音乐走去的炼炉那边时,我从田埂下的土坑忽地站起来,很快朝他走过去,突然站在了他面前。我的出现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的慌。他猛地怔一下,脸上显出很厚的惊愕呆下来。就在这一刻,我立在他面前两步远,看见他最少比我高出半个头,肩膀宽得和门板一模样,而那宽肩阔胸托起的红紫脸膛上,有明显十几个的麻坑儿,而且大嘴巴里的前牙已经没有了,镶了一颗黄亮的大金牙,在日光里闪着黄灿灿的光。我没有想到他会长得这么丑,这让我忽然变得有些恨下音乐了。她竟和一个这样丑的男人通奸偷情着,使让我心里的酸腐一瞬间发酵生出一团嗡嗡飞的苍蝇来。盯着金牙穿的旧军服,看他胳膊肘和裤膝上都有的大补丁,我有些睥睨地朝他看一眼,半冷半嘲地对他说:「你在炼炉的奸事我都看到了,要想让我不对别人说出去,你最少把你提的粮食给我一半儿。」
金牙瞇眼盯着我:「你是谁?」
「九十九区的,和音乐一块儿。」
「你他妈的也是罪人吧。」金牙忽然朝我笑了笑,把手里提的粮袋朝半空举一下,脸上、身上又显出了轻松的样:「想吃吗?你过来让我在你身上踹一脚。我一脚不能把你活踹死,这半袋炒熟的黄豆就给你。如果一脚把你踹死了,你也算寿终正寝不用挨饿了。」说着话,他又把那黄豆在我面前晃一下,有股油黄的豆香味,泥泥泞泞流在我面前。「闻到香味没?吃一把就可以救活一条命。过来让我踹你一下吧,踹一下你不死你就有了这半袋豆。」明明是说让我过去他踹我,可他却说着朝我走过来,脸上显出了怒气和杀相,像一面墙壁要朝我倒下砸来样,使我不得不慌忙朝后退过去。
「我也就是说一说,哪能真的就把你们的事情说给别人呢。」我说着,愈退愈快,想要转身快步走去时,他却又笑着立下了。
「害怕了?」
我不语,又立脚望着他。
「你知道我是谁?」他轻蔑地看着我,又看看身后的九十八区的房,「实话对你说,我是九十八区上边的。当兵时,打死个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样。你要还想活着就从我这快些滚到你们九十九区里。」
到这时,他说话的声音宏大傲慢,看我的目光如上边的人批斗罪人般。说完后,他嘴角挂了一丝笑,在我面前很戏耍地吐了一口痰。我就从他的笑和冷傲的目光里,在那痰要落地那一刻,抽着身子走掉了,如一个人低头走路时撞着了一面墙,不得不猛地回转过身子来。回走了几步后,我觉到他也转身朝炼炉那儿等他的音乐走去了,于是我的脚步慢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可这时,从我的背后又传来了他的一声唤:「喂——等一下。」
我再次惊恐地站住回过身。
「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去炼炉再看一次我是如何日弄你们城里那读书女人的?」他立在一块荒地里,仰着脖子大声对我唤着说:「你们这城市的读书人,这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她说她是钢琴家。我日弄她就像弹琴样,舒服得很,让她下身的水顺着她的大腿不停地流。」
没说话,再也不敢多站一会儿,我像一条挨了痛打的狗,在他狂野的笑声里,溜着路边朝九十九区回去了。
回到九十九区的院落里,我发现院落大门口,不光再是我和音乐留在虚软沙土上的脚印儿。那儿凌凌乱乱,有许多脚印都从院里走出来,朝着门外的田野伸过去。我知道是那些还活着的人,都又到旷野寻草觅食了。孩子的屋门还是那样关着的,有两行脚印朝孩子的门口和窗下试过去,不知是那寻食的到他门前和窗口窥探什么去,还是去和他交道说些什么了。我已经有十几天没有给孩子送去我的那些《罪人录》,因为这十几天我实在饿得没有力气握起笔,而且孩子也对我愈来愈小气,有时我给他密密麻麻十几页,他最多给我一小把十几粒的炒黄豆。我用尽心力写那么一页纸,几百字,只多可以在孩子那儿换来几粒豆,这让我对《罪人录》没有那么兴致了。朝孩子似乎岁岁月月都是关住的屋门看一眼,我默默朝我的住屋走过去。院落里的静,像被风袭后的乱坟样。绝望从四方八面围过来,让人觉得从心里能挤出死尸腐烂的水。在屋门口呆着望一会,走进屋子时,我忽然看见学者没有去野外寻找草根和草籽,他静静的坐在床铺上,见我进来欠了一下身:「回来了?」他这问,彷佛知道我去了哪,使我不得不尴尬地朝他点了一下头,苦笑一下子:「看来我还不上偷吃你的东西了。」
「音乐又去那炼炉了?」他目光伤暗黑黑地盯着我。
我朝他点了一下头,然后坐在死过的宗教床铺上。他不再问我什么话,我也不再向他解释跟着音乐的遭遇和见到。已经是太阳近顶时,七天来没有的温暖在这天又开始出现在黄河故道间。屋子里有股阴冷气,可毕竟外面太阳出来了,虽然冷,但不烤火不围在被子里,人是可以坐下的。我和学者都把双手插在袄袖内,都不时地把缩在破棉靴里的双脚在地上跺几下。这样静了一会,学者抬头瞟了我一眼睛:「你说音乐回来还会给我们带些吃的吗?」我也看了学者的脸,见他的表情木然诚实,没有挖苦嘲弄的样,便很肯定地说:「会。今天那男人带给音乐的不是一把一捧炒黄豆,而是半袋子。」学者眼睛亮一下,又把头在自己双腿之间勾了一会儿,好像思索了一阵终于抬起了头:「只要她回来能给我们一捧半碗炒黄豆,以后自由回家了,我就打算和我老婆离婚和她结婚了。」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难道你会把音乐当成妓女看?」
我摇了一下头。
「就是嘛。」学者道:「在去年炼钢我为她去挣五星时,她说过想和我结婚的话,可那时我没有答应她。」
我不知该接着学者的话说什么,只好跺着冻冷的脚,像个学生一样听他说,也不时地瞅瞅门外边,希望音乐会尽快从那炼炉的男人身下挣出来,回到区院里,径直到我们门口,给学者一碗两碗炒豆子。虽然她是把黄豆送给学者的,可学者他不可能不给我一部分。我又闻到炒黄豆的油香了,一股一股蒸腾着,从我的肠胃里朝着我的喉咙口里升。喉咙干得很,可肠胃里却有呼噜噜的响。把目光从门外收回来,看见床头煮皮带、皮鞋的脸盆斜斜靠在床头上,有点儿黑水在盆底结了冰,我过去拿起脸盆在地上磕一下,黑冰从盆底脱开来,我捡起那黑冰放在嘴里化着水,学者又不冷不热地问我一句话:
「以你的经验,你说这饥荒到底是地区性的还是全国的?」
我想了一会儿:「最少得是半个国家吧,不然上边不会不给我们一粒粮。」
学者又低了一会头:「我们可能真的对这个国家没用了,」说着抬起头,他疑疑虑虑着:「需要有人饿死了,怕上边首先想到的就是我们了。」
再也没有话。我起来跺脚取着暖,他也起身跺脚取暖儿。跺了一会儿,学者从他床头拿起捋草籽的布袋准备出门去。「你不等音乐了?」我这样问学者。学者站在床边对我苦笑一下子,「她要真的能来送一把粮,你今天或多或少给我留一些。」说了这句话,学者就朝着大门那儿弯腰挤着肚子走去了。
我不知自己该不该和学者一样去野外捋籽寻草吃,就那么在屋里犹豫着。站起来,坐下去,似乎总有一件让人不甘的事情在等着。
然就这样过了许久后,穿过门框望我看见从大门外走进院里一个人,不是九十九区的同仁们。他从大门外进来在院里四下瞅,彷佛寻找什么样。我慌忙从床上弹起来,几步就走到门外边,一下子僵在门口如死在门口了。来的那个人,正是和音乐通奸约会那男人,他手里还提着那半袋十几斤的炒黄豆,看见我,他从大门口径直朝我走过来。愈来愈近的熟黄豆的味,在日光中漫溢着如荡漾在天空下的祥云飘过来,待他提着黄豆走近了,我能清楚看到他的脸色和脚步时,我的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胸口上。还是那件有补丁的旧军装,可他去和音乐,约会时,那军装上除了脏的垢灰什么也没有。可现在,他的胸前别满了最少有十几枚的战功章。那些金黄的证章一律都是五星形,只是有的五星是在太阳的圆盘里,有的没有圆的盘,然金色的五星里边有着呈亮的红。那些战功证章在他的胸前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如音乐一样绊着他的脚步和表情。到我面前后,他瞟了我一眼,咚地一声立下来,把手里的半袋炒豆扔在我面前,对我撇了一下嘴:
「我太善良了,不该让她吃——你怕饿死就去把那她埋了吧。」说着他用手拍了拍自己满胸口的军功章:「知道我是谁了吧?想去告我了,我明天给你们送些纸笔你们写状子。」
再也没有多余的话,说完他就又转身朝九十九区院外走去了。待他消失在区院门外的墙角后,我把地上的半袋黄豆拾起来,回到屋子里,解开黄豆袋,抓一把塞进嘴里吞嚼着,又开始往我的口袋装几把,就急脚快步地朝区院南边八里处的那排炼炉走去了。
在路上,我是走着吞着黄豆的。因为要往炼炉那儿赶,因为气喘吁吁,每走几步都要歇一息,还因为炒豆太过燥干,没有水把它从嘴里顺进肚子里,咽豆时也要停下脚,把脖子斜出四十五度探在半空里,咽下黄豆后,才可以重新迈着双腿快脚走几步路。这样儿,待我到了那排炼炉走进第二个炉窑里,日正平南的阳光从炉顶直直通通照下来,炉窑里光明亮堂,没有一丝儿风,存聚的湿暖如人在被窝般。就在那窝亮暖里,音乐死在靠东那边的炉壁下边了。她是跪在那些草和被上死去的,裤子脱在脚脖上,赤裸的臀部翘在半空中,从臀下流出的血,沿着她大腿的内侧一直流至裤上和脚脖,而她的头,则搁在地面上,脸微微地向外歪侧着,露在半边脸上的嘴,到死都是满嘴嚼碎和没嚼啐的炒黄豆,而且她用胳肘撑在地上抬起的双手里,还紧紧抓着两把炒黄豆。
她是在月经期里用跪姿侍奉着那个男人吞着黄豆噎死的。那丑陋的死姿无论如何让我与那个年轻水秀的钢琴家对应不起来。站在炉窑的日光下,我本能地把手伸到音乐的鼻下试了试,然后把她的裤子提起来,将她放平躺在那灰土被子上,开始用指头去她嘴里把吞进去的黄豆一点一点抠出来。在很大一阵的工夫里,从她嘴里枢出来的碎黄豆差不多有着一大把,直到她的嘴可以阖拢,因干噎而瞪大的眼睛可以微微闭起来,我让音乐稍微舒展地躺下不动了。
窑外又有了浅浅的风,而窑里则安静和暖,如同加了底火的笼。在音乐的身旁,我半坐半倚在炉壁上,似乎是躲在土里冬眠的虫。风从窑顶窑口吹过去,留下的哨音卷在炼窑里,使那静越发显出一种幽深来。从窑门口飞过去两只野麻雀,过一会那麻雀似乎闻到了炼炉窑内的豆味儿,它们又试着飞进窑内落在窑道口,叫着慢慢朝我从音乐嘴里掏出的一地黄豆跳过去。这一会,我看见一冬和人争食的麻雀们,因为少了往年的野草籽,它们也饿得馊子曝在胸下边,落了毛的两根馊骨从胸下高高跳起来。也许它们认为我和音乐一样都死了,才任由它们到那黄豆前,肆无忌惮地叫着欢啄着。为了证明我是活着的,在一只麻雀跳到我的腿上时,我一动脚,那两只麻雀从窑顶飞走了。可在一会后,又有一群麻雀从哪飞来落在窑顶和窑口,都要试着飞进窑里吃黄豆,叽喳的叫声如雨滴一样从外淋进来,然看到我又都不敢落,就都只能在外面飞着旋着叽喳着。
我把目光投到窑顶望着天,望着那飞来飞去饿疯了的麻雀们。又过一会儿,我朝音乐身边坐了坐,把音乐的头搬起来放在我腿上,让她的头发流水样冰冰地从我的手背流过去。使我感到有一种男人、女人靠在一起的温暖从音乐的死尸上透过我的大腿流遍了我全身。这时候,天色有些暗下来,炉窑里是一种昏黄的光,有麻雀大着胆子飞下来,我动了一下脚尖把它们赶走后,又用手去音乐脸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在昏黄的窑光里,是泥黄带青的淤泥色,摸上去像摸水湿结冰的绸缎样。我就那样在她的脸上、发上摸了一阵后,又把她的身子朝我身上抱了抱,让她的上半身全压在我的双腿上,就这么静着享受了和一具女尸的爱,日将沉西时,我背着音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