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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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以文化水准不高之少数边疆部族入主中华,故沿袭明代典章制度,但亦非完全依样画葫芦,而是按实际需要有所更张。明制创始于朱元璋及其谋臣,为君主独裁制树立规模,但明成祖以后的君主庸碌昏聩,以致权奸、宦官弄权,朝政不堪闻问,以致亡国。亡国之君明思宗虽杀奸恶之魏忠贤,但仍重用宦官;李自成兵临北京城下,负责守城的是宦官,开城迎贼的,也是宦官。清廷恪守明代制度,以新兴的朝气,奉行不懈,所有君主独裁制的流弊,泰能避免。宦官、权臣、朋党等使明覆亡的因素,均未滋生,足见制度也得看人如何运行。清代还有一特殊的现象,即平均每位皇帝的统治时间很长,超过其他朝代。从入关到清宣宗道光帝崩,两百〇六年,仅六位皇帝,平均每位皇帝在位三十四年有余。自入关到德宗光绪帝(最后的宣统未计入),九帝共二百六十四年,平均每位皇帝差不多在位近三十年,此为历代所仅有者。这也是清代政治较稳定的原因之一。

中央政府方面,一切如明制,只增设理藩院与内务部。前者职掌在明属礼部,清初只是掌蒙古事宜,以后藩属增多,如准部、回部、西藏等事务均属之;后者掌皇室事务。大学士满、汉各二人,协办大学士满、汉各一人。六部之尚书及左右侍郎均满、汉各一,其他官吏无满、汉之定额。明制中央及地方大臣,尚有“廷推”之制,即朝廷大臣合议推荐;清廷罢廷推,内外大臣均由皇帝特简。自雍正初年设“军机处”,皇帝简亲信重臣任之,一切大政由军机大臣秉承帝谕,直接寄予外朝,称“廷寄”,内阁也等于虚设了。

各省之布政使(藩司)、按察使(臬司)仍保留,增设学使掌教育。其上设总督、巡抚,总督拥有兵部尚书及右都御史的头衔,掌总督一省或数省的军务粮饷及纠弹该区百僚之职权。四川与直隶总督辖一省、区,两江总督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其他如湖广、两广、闽浙、云贵、陕甘等总督辖两省。巡抚拥有兵部侍郎及左副都御史的头衔,职掌类似总督,除四川、直隶两地外,各省均设有巡抚,只有山东、山西、河南三省有巡抚而无总督。有的地区督、抚同城,如广州、武昌。明代的总督或巡抚均有事(主要是军事)则临时特派,事竣即返朝。清代则固定设置,成为地方军、民、财政的主宰者,仅他们可向皇帝上奏,皇帝对地方事务的诏令,也由督抚宣示。明代的地方长官布政使降为督抚的属吏,不能上奏皇帝,与明代吏民均可上奏有很大的差别。由于督抚在名义上主要是军职,故可以说有清一代都是军事统治时期,至少在形式上是如此。清代中央较明代中央更集权,君主独裁的权力更进一步。

督抚在理论上是朝廷临时差遣,所以他们除了带一百人左右的“戈什哈”(亲兵)外,并无属吏匡助治事。一省或数省之事繁多,一百人如何能承当,督抚只有自己聘雇人员分别主理刑名、钱谷等事宜。这类由督抚私人聘雇的人称“幕府”,他们与政府完全无关,与礼聘人之间是契约的宾主关系;幕府称主官为“东翁”,主官称“幕府”为“西席”或“老夫子”,其他人则尊之曰“师爷”;到职曰“到馆”,薪金曰“束脩”。师爷所掌之职事,以刑名、钱谷最重要,其他如书启、征比(收)、账房等,名目繁多,皆可因事设立。清代初年政简人稀,故各级“衙门”(政府)的额定职官不多。俟人口增加,事务繁多后,人力不敷,而员额固定不变,各地方衙门主管亦只得聘请幕宾协助,故清代幕府十分流行,影响亦大。他们对一般庸碌官吏,特别是对满洲亲贵身膺疆寄者来说最有必要,因此“游幕”成为若干士人的专业,有的世代相传,有的师徒薪传。有一个地方“幕学”鼎盛,那便是众所周知的绍兴,他们偏嗜的家乡旨酒也因之普及全国。

各省的军队分两类,一类是旗军,丁口出生即授口粮,他们唯一的工作是平日操练,有事出征,受将军统辖。入关数十年后,旗军操练废弛,流为形式。按律,旗人是“不农、不工、不商”之人,旗军遂成为社会上一群由政府供养的寄生虫。投降收编的明军,用绿旗以别于八旗,称“绿营”,各省绿营由提督统率。提督等绿营官佐,则满人占多数。后来绿营行募兵制,弊窦丛生,军纪怠弛,与旗兵类同,战斗力日弱。

清初朝廷在政治策略的运用上是刚柔相济、恩威并用。“剃发令”便是清廷所施的铁腕手段。将头发编成辫子垂在脑后,是东胡传统,南朝人称鲜卑为“索虏”,即指背后那条“绳索”而言。满洲时期清人将两鬓沿前额的毛发剃掉,留下头发后半部比较好编辫子,因辫子细小,所以后来被西方人讽为“猪尾”。在关外时,收降的汉、蒙人等都要剃发,以示顺服。吴三桂降清时,多尔衮亲临,由洪承畴引进,跪而剃发,清廷视之为威权的象征。故清军入北京之次日,即下令剃发,百姓反对,因基础未稳,二十日后取消。清人攻下南京后,明人反抗主力被翦灭。次年,清廷即下令十日之内剃发,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之警语。江南民众士绅均强烈反对,以嘉定、江阴两地最剧烈。嘉定官绅民众死守城三月,城破,守城领袖均自杀,清军将领李成栋任令士卒屠杀掳掠。江阴的遭遇类似嘉定,江阴官绅民众也守城三个月,清将刘良佐、李成栋均是地道汉人,屠杀民众的士卒也是汉人。江南大众对剃发怨恨的心情,可于《画网巾先生传》中略窥一二。江南其他零星的反抗剃发者颇多,均为清军所镇压敉平。

文字狱是清廷对知识分子所采取的高压政策。康熙二年(1663)即有明史案。明熹宗时朱国桢撰《明书》,已刊行部分,其未刊之稿,庄廷珑刊行之(1660),被人举发。清廷遂兴大狱,该书编纂人之子女兄弟七十余人均被斩决,株连遣戍者百余人。顾亭林也被牵连,在济南对簿,下狱半年。黄宗羲自述他曾被告谋反三次,悬赏捉拿两次,顾、黄二人均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而已。戴名世所著《南山集》以明祚未灭,顺治不得为正统,被斩,家人亦被流放(1711);文豪方苞藏其书版被下狱遣戍。至清世宗雍正帝(1723—1735在位)时代,清廷统治已很稳固,不虞军叛,但疑士人鄙夷满洲,讽讪皇帝,故文网更严。查嗣庭任江西主考,试题是“维民所止”,被解释“维止”是将“雍正”去首,而谓“显示心怀怨望,讽刺时事之意”,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此外如谢济世之批注《大学》,被指为“讥讪、怨望、毁谤、怙恶不悛”;陆生枬编写《通鉴论》,被指为“妄抒愤懑,猖狂恣肆,悖逆已极”。吕留良(号晚村),浙江石门(今浙江桐乡境内)人,为种族思想强烈之士,因拒绝被荐入仕,乃削发为僧,死后其子吕毅中、吕保中,弟子陆鸿逵等祖述其学。衡阳人曾静读吕留良所评选时文,排满之念油然而生,乃遣其徒张熙往说四川总督岳钟琪,谓岳钟琪既为岳飞之后,应兴兵抗清,岳钟琪向雍正告发(1727),狱遂兴。已死之吕留良、吕毅中、陆鸿逵均遭戮尸,吕保中被处斩,子孙均发往宁古塔为奴。雍正并为此事颁《大义觉迷录》,力斥华夷之辨为非,清得天下之合理,不乏牵强附会之辞。他的儿子清高宗乾隆帝觉得不妥,将之收回。清代文字狱很多,甚至吟咏明武宗时所制酒杯:“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以“壶”讽“胡”,也罗致成狱。

除上述两大高压政策外,清廷还有最大的暴政——“地”。努尔哈赤崛起于松花江流域,逐步南侵,浸渐而达辽河流域,辽河流域是人烟已相当稠密的汉人区域。满人据掠他们的财富及人丁,没收其土地,所得财富与人口,按定额及战绩分配八旗,各旗主再按等级与战功分配其属下。自勋戚以至兵丁(即有籍之平民),均按所得人口(奴),按口给田,田地皆由家奴耕种,实行“以农养战”“以战扰敌”的政策。据朝鲜人的记载,当时田地已被充分开垦,山坡地均已种植。这些田地为旗人所有,因此称为“旗地”。

清入关之旗兵,约十万五千人,其中约一半长驻京畿,称“京旗”,每人均带奴仆若干。旗兵每出征,所带奴仆平均为六七人,连同其眷属,当在十三四人之多。据专家估计,随同清入关的人口约在四十万以上。入关后迁都北京,清廷乃将近畿原属明代宗室、勋爵、宦官之“无主”土地,分赐八旗官兵。无主之土地不敷分配,乃圈占民间土地,理由是荒地与民地犬牙交错,易引起汉满争执。于是将与荒地相连的民地,悉数划为旗地,称为圈地。后以边远的荒地补偿失去土地的农民,称为“拨补”,由是发展成旗人可任意圈占民地。职是之故,关外旗人在这种诱惑下,络绎南下。顺治初两三年内,北京四周方圆五百里,北抵长城,西达大同,南及曹州(今山东境),东至于海的良田美池全部成为“皇庄”“王庄”及“庄田”。三次大规模圈田的结果,上述方圆五百里、数十州县被圈的田地约十七万顷,残存的民田多为咸瘠旱涝者,很多州县耕地被圈占者达十之七八。丧失祖业的农民的景况,更是凄惨万分。田园家宅隳于一旦,农民只得流亡播迁,饿寒交加。若干人被迫“投充”到旗人的庄田里去做农奴,在重重的朘削下苟延残喘。

清廷实行这种公开掠夺百姓田地的做法的主要原因有二:

一是每攻占一地即视该地的一切均为战利品的传统。他们自身是军民合一,故视敌方亦如此。处置百姓,如同俘虏敌人。

二是为了巩固根本。满洲入关的人数太少,统治广大的土地与众多的汉人,清人的猜防之心很重。其他地区用旗兵驻防及汉将震慑,但京畿地方,必须为同族所围绕,以防祸生肘腋,变起萧墙。所以顺治帝会说:“畿辅之地,乃天下根本。”朝臣也认为“京城九门之内,八旗满洲官兵居之,此犹家室之有门户,所以藩卫皇朝而为天下根本之地也”。清人觉得仅守“门户”是不够的,另外还需要筑墙掘濠以策安全,圈地之用意在此。八旗是劲旅,至少在当时是如此,有此磐石之固,可以“垂治万世矣”!清廷施行这种惨绝人寰的暴政,是有其军事政治鹄的的。圈地行为直到康熙八年被废止(1669),朝廷圈地圈了二十五年,良田圈完了,只有停止。

与高压政策平行的是怀柔政策。清人入关后,统治者对于知识分子的笼络不遗余力。朝廷立刻继续举行科举,悉如明制,包括以朱熹注《四书》命题及八股文在内,使一般士人并不因为受满人的统治而有碍前程。对特出之前朝遗民,清廷则开博学鸿词科,征召声名显著或“山林隐逸”之人入朝,授以高职,其不愿入仕者,亦必有优厚之赏赐予嘉奖。康熙时代,清廷用修《明史》及编纂《古今图书集成》来网罗天下文人,使北京成为人文荟萃之地。开“明史馆”后,当时第一流学者如黄宗羲、李颙(号二曲)虽未应征入京,但修故国历史使命重大,黄宗羲仍遣其弟子万斯同参与。万斯同义不容辞,但拒绝受官,不受俸,住在总裁徐元文(顾炎武之外甥)家,审订纂修官所撰史稿。万斯同旅京十余年,用心良苦,清廷亦曲与优容。《古今图书集成》虽首创于陈梦雷,亦汇合多人之功而成,全书一万卷,虽仅及《永乐大典》之一半,然《永乐大典》未刊行,《古今图书集成》刊行,今人均能受其惠。康熙时朝廷钦定各书之有名者,尚有《康熙字典》《佩文韵府》等。乾隆三十八年(1773)朝廷诏纂《四库全书》,历时十年始成,凡七万九千〇七十卷,另存目六千七百六十六部。书成后清廷命人缮录七部,内宫四部,镇江、扬州、杭州各一部,使天下人均能阅读。今存《四库全书》三部,对保存文化有极大贡献。惜于当时编纂者编书时将犯有忌讳之书焚毁,最初仅焚毁明季野史、宋人所纪辽与金史、明人所书元史中之强调华夷之辨者。其后有人献应焚之书得“褒赏”,于是其他人群起效尤,使若干奏议文录也燔于火。自乾隆三十九年至乾隆四十七年(1774—1782),八年间朝廷焚书二十四次,焚毁图书共计五百三十八种,一万三千八百六十二部,唯在东南各省并未禁绝。据统计,康、乾时期御制钦定所刻刊之书有经二十六部、史六十五部、子三十六部、集二十部,为历代政府刻书之冠。我们可解释为清廷对知识分子的怀柔政策,也可能是他们发自内心地崇拜中华文化。

自清太宗皇太极开始,清人即努力华化,入关之后,清皇室亲贵均不遗余力地吸收中华文化;他们敬重崇拜中国的一切文物典章及先圣先贤,包括程朱陆王在内。按照“夷狄入于中国则中国之”的原则,我们对蒙古拒绝华化与清之锐意华化,应有不同的看法。清是中国边境居民,他们的“地方主义”似乎太浓了一些;他们要将其区域的特色强加于他人,如剃发及易冠服之类,这些措施被当时若干人士视为奇耻大辱。然反对剃发和易冠服之人过分强调华夷之辨,亦有可资检讨之处。最有趣的是满人也学会了这一套,对外族,特别是19世纪以来到中国的西方人,十分坚持地视待之为“夷人”,其固执程度竟超过清初的汉人之对满人,由此可见满人的华化程度已经很深了。

对一般广众的百姓来说(京畿附近除外),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饱受明末政治腐败的苦楚,历尽流寇与官军烧杀淫掠的蹂躏,对清军能恢复社会秩序,保护百业和平发展,毋宁是欢迎的居多。剃发等奇异风俗,自不习惯,但比起生命财产朝不保夕的境况来,又不只聊胜一筹。百姓所企求的只是安居乐业,所谓有亡国之恨情怀的仅限于知识分子——并且是少数知识分而已。清廷很懂得其中奥窍,入关之后即免除明末最苛敛困民的“三饷”,只征收正项赋税。康熙亲政五十余年,全免天下赋税三次,免漕粮两次;灾荒、战乱、庆典、巡幸等事有关地区,也分别减免钱粮,这是明代所绝无之事。最著名的是他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下的“盛世滋丁,永不加赋”诏令。按清沿明制,丁口有税,因此百姓隐匿增加的丁口数目以逃税,康熙认为人口滋生而耕地未增加,故丁口数目以当年(康熙五十一年)所报为准,不再增减,永为定额,这是人人称颂的惠政。经过明清之际的丧乱,人口锐减,顺治十八年(1661)全国人口仅孑存两千一百余万,仅为明神宗初年人口的三分之一。人口锐减的结果是百姓无冻馁之虞,加以政府轻徭薄赋,社会自然安定下来。

清初严惩贪墨,康熙尝说其他罪犯尚可宽恕,唯贪官罪不可贷,以“惩贪奖廉”为施政之要端。尤其是满族官员犯贪赃罪的,特别严惩,这是百姓所最馨香祷祝的惠政,只有被贪官残害苛虐的平民才能体察到贪官的狠毒。此外如拨巨款治理黄河、兴建水利、鼓励农垦等,都使社会繁荣,农村富裕,这也是郑成功、张煌言、吴三桂等人号召抗清排满时,各方呼应微弱的主要原因。

在清铁腕高压与怀柔笼络双管齐下的政策下,全中国已被屈服与绥抚,若干志节高超、贞坚不渝的士人,均于尝试反抗的工作失败后,或行医务农,如吕留良、颜元;或隐逸出家,如王夫之、方密之(方以智);或经商,如顾亭林(顾炎武);或游幕,如李恕谷;各求安身立命之所,赍志以没。他们仍不忘著书立说,以求将明末束书不观的浮妄士风,转为笃实务本的治学态度,徐图光复。“遗民不世袭”,但遗泽可百世。他们为清代学术开辟了崭新的蹊径。关于这一内容,笔者将在本章第六节叙述。


一统中华由盛而衰之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