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中日近代历史比较
我们经常说中国有数千年封建社会的历史,但如果仔细观察秦始皇一统天下以后的中国,我们会发现此后的历史缺乏封建社会的最根本特征——人身依附和严格的等级制度。当然,封建制有不同的定义,但如果用西欧、日本、西亚等地的贵族割据封建制来定义封建制的基本特征,再用这个词汇来描述同期中国社会显然不太合适,因此本文认为中国自秦朝统一以后的社会为一种早期农业资本主义社会,只是因为农业生产力在15世纪以前无法突破自然上限,导致社会结构固化,无法持续扩张。
自秦朝统一以来,中国的封建制度基本解体。秦汉两代还保留了一些封建制遗迹,以至于在两晋南北朝期间会有士族这种封建阶层的出现,但在随后的漫长岁月中,封建的遗迹基本消失了。首先身份制度被打破,虽然有“士农工商”的价值取向,但职业间可以自由流动,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除了作为统治象征的皇帝以外,其他人在人格上是平等的。贵族也被消灭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任何人都可以通过科举进入统治阶层,科举制度成了现代公务员制度的前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主要靠经济-文化力量而不是靠武力维系,所以军队地位低下,数量少,统治权掌握在由科举产生的文官手中,整个统治机构占人口的比例很低。
以晚清为例,按官制,全国的官僚大约只有两万名文官和七千名武官。举人共有一万八千名左右,进士二千五百名左右,北京翰林院的翰林六百五十名左右。所有举人以上的官员和知识分子合计不足5万,即使计算上20倍也就是100万的胥吏和100万左右的乡绅秀才,总数不过200万,而当时的总人口约4亿,是名副其实的小政府大社会。另外,乡绅阶层事实上只是一个过渡的阶层,只拥有豁免了劳役等小小的特权,实际上并未侧身于官吏的行列之中。
作为对比,明治初年的日本,总人口约3310万人,国家机器其他的部分不算,光作为统治者的武士就有189万之众,这反映了日本的社会主要是靠经济以外的力量维持的,属于大政府小社会(具体到每个地区而言)。
按照不同的统计口径,武士的数量是不同的。日本的统治阶层是武士—乡士—村役人。
武士一般指居住在都市的,不事农业生产的“城下士”。乡士则介于农民与武士之间的阶层,虽承担兵役,但也从事农业生产,有时也把乡士算作武士。村役人虽然属于农民,苗字(姓)
带刀的也不少见,虽然农民被禁止带刀。武士的等级分为一门、家老、中老、番头、物头、
徒士头、马廻、平士、徒士、足轻、中间、小者。秩禄处分的时候,从一门到平士算作武士,称士族,共有150余万。以下到足轻被称为卒,后来卒被取消,基本原则是世袭的并入士族,一代的归入平民,这样的士族又有30余万。合起来享受秩禄处分的士族189万。由于武士的俸禄是以家为单位发放的,人数包含家属。幕藩的统治机构中还有大量非世袭临时聘用的奉公人,他们不在秩禄处分的对象之列。豪农商人也可以用钱购买中间、小者等轻辈的地位。
幕藩时代的日本,人格是不平等的。上级武士对下级武士,武士对农民、町人有“切捨て御免(斩免责)”的特权,即下级对上级有无礼行为,上级可以斩杀而不承担责任。什么是无礼行为,由武士各自把握,鞠躬不到位都可能被认为无礼。即使没有任何理由斩杀,武士也只承担形式上的处罚。
中国传统社会其实更接近于自由资本主义,与现代工商业资本主义社会不同,它是基于农业的资本主义,可以称为农业资本主义。由于贸易发达、社会稳定,小农户既不需要封建军队保护,也不需要大型组织提供物资和管理,长期的稳定使各层组织提供的服务功能基本转由市场提供,于是中层组织逐渐消亡,中国成为高效率的一盘散沙。在这种结构中地主就是资本家,地主与农民之间是自由契约的经济关系,双方都是自由民,人格平等,土地买卖租借自由。而不是封建领主与农民之间是靠身份等级和军队暴力维持经济来往,禁止土地自由买卖。之所以地主不像资本家,对雇工采取集体劳动、分工协作,定期支付工资的现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而是由于对于传统农业,集体劳动、分工协作并不能有效提高效率,还要付出管理成本和承担风险,收取地租的方法是效率最高管理方式。这种管理方式其实还保留在现在的资本主义中,如出租车行业。
传统中国的货币权、土地权和政权相辅相成,而不是封建时代的对立。地主、商人、高利贷是中国古代资本主义社会三大主要榨取集团,官僚是他们的政治代理人。早在唐代,中国最后的封建制度——世袭制和门阀制已经解体,社会各阶层可以自由流动。概括的说,主要有四个流动路径:商人—高利贷—地主,文人—官僚—地主,官僚—地主—商人,地主-文人-官僚。这种社会流动,可以往复循环,没有限制。即使最贫困农民,也有可能通过劳动积累资金,购买土地成为地主。商人、高利贷可以购买土地成为地主,通过科举和献纳制度可以成为官僚,官僚也可以转化为地主并兼营商业。除了科举合格成为官僚的“正途”外,还有“献纳”的“异途”,通过献纳金钱、米等制度成为官僚,如乾隆时代的献纳额:道员16400
两,知府13200两,知县4620两,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献纳制度打开了地主、商人从政的近道。由于四个流动路径存在,形成了地主、商人、高利贷者、官僚的“四位一体”的统治阶层,保卫中国古代资本主义是他们共同的利益。
而日本是严格的阶级制度,有严格的“士农工商”等级区分,武士是封建的支配阶层,本身还分了20多种等级。各等级是世袭的,不能流动。富农、商人、高利贷即使买入土地,在法律上也不承认。即使拥有土地,也不能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从而进入统治阶层。下级武士也不能获得高的官位。日本的封建社会,货币权和土地权对立,被支配阶级和支配阶级的下层,向上流动的道路是闭锁的,是非常严格的等级制社会。
中国早已具备了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的本质特征,各阶层可以自由流动,可以自由从事各种职业,人格是平等的,人与人之间主要靠自由契约的经济联系,但却没有产生工业革命。
这主要是因为三个原因。其一,整个旧大陆的技术水平还不足以引发技术突破。其二、经济长期稳定导致人口过剩,没有提高机械效率的动机。其三,社会缺乏中层组织,不适合大工业时代的复杂管理。事实上,由于中国长期稳定,在社会结构上“早熟“,封建时代的组织资源过早消亡,在大工业-垄断资本主义时代到来之际,竟手足无措。反观日本,虽然也引进了中国的儒教,但大量武士却一直直接管理经济,虽然这种制度在16世纪后阻碍了自由经济的扩张,却与大工业时代,军事-经济-政治一体化,大批管理人员层次化的特征非常符合,最终在19世纪支持了日本的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