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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逃离“修道院”
1938年春天,日本人攻占徐州,武汉的形势变得紧张起来,因为长沙离武汉比较近,许多学校都搬家了,像清华、北大、南开在长沙成立的临时大学搬到昆明,中大附中就搬到了贵阳。
过去有句形容贵州的俗话:“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我在贵阳住了一年,真的只碰上三个晴天,除此以外天天都下雨,细细的毛毛雨不断地下,所以我对那三个晴天印象非常深,日子我还记得。1939年2月4日,万里晴空,真是没有想到,那天日本飞机来轰炸,炸得非常厉害,几乎炸了贵阳半个城。接下来连续三个晴天,天天拉警报,我们就跑到山洞里躲着,印象非常深。“地无三里平”,确是实情,贵州除了山就是山,而且什么都种不了,那真是穷山恶水,所以非常之穷。明朝旅行家徐霞客的游记写过贵州,后来丁文江,他是我们老一辈的地质学家了,也写过贵州游记,非常逼真而生动。他说,贵州的穷你想象不到,贵州任何一个小饭铺只有两种东西可以下饭:一碟盐巴,一碟干辣椒,真是穷得要命。
为了躲避轰炸,我们在一个叫马鞍山的山里念书,离城里相当远,就更闭塞了。一来物质生活十分艰苦,衣服没有新的,冬天都不穿袜子光着脚,二则精神生活也很单调,等于与世隔绝,给我的感觉就像修道院一样。宿舍里是上下铺,住得满满的,早上一吹号就得起来军训,吃完早饭上课,上午、下午都上课,晚上自修,到了9点半钟熄灯睡觉。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念教科书,课外读物几乎没有,学校图书馆的书就那么几本,而且信息不灵通,顶多就是看看一两份报纸,知道一点新闻大事,不像战前在北京有那么好的条件,可以去北京图书馆,可以逛书店,可以看电影、看戏,接触很多东西。中大附中的教师还是高水平的,记得我们化学老师上课不用讲义,完全是顺口讲,而且讲得非常之流利。可是因为条件差,实验通通没有了,那些化学反应式我们都是死背,等于是背咒语一样,至于这些符号代表什么东西,我们都不知道。
从1938年秋天到1939年秋天,我在贵阳住了整整一年,生活圈子小极了。一年365天不出学校,天天看的就是学校里的那些人,而且又偏远又穷困,进城既不方便又没钱,没有东西要买,过得非常闭塞,非常不自由,我总想早一点离开。本来我刚上中大附中的时候由于逃难耽误了半年,前半段高一又重读了一遍,心有不甘,再加上到了贵阳实在苦闷,所以决心跳级,以“同等学历”的资格去考大学。一年要读两年的课,比如解析几何,还有高三的物理都得自学,所以也挺紧张的,不过还好,真被录取。班上也有同学和我一起跳班考的,还有后来和我在西南联大同学的,可大部分还是按部就班,结果就比我低了一级。
抗战以前,考大学、考中学都是各个学校分开考,各招各的,各考各的,比如你选定两三个学校,就到这两三个学校去考,不可能每个学校都报。我记得1937年还是分开考的,到1938年就改成了统考,也是分几个考区,贵阳考区、昆明考区,还有成都、重庆、西安、兰州、桂林,西部总得有七八个招生的点,东部被日本人占领了,像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就都没有、也不可能设考区,很多青年学子后来都跑到后方上学,这也反映了青年的爱国热情。高考是人生的一次重要选择,所以也很郑重的,国文、数学、英语,历、地、物、化这些都要考,生物好像就不考了,可能还考一门政治吧,或者考一门三民主义之类的,总得有这么一门,不过我记不清了。上午、下午各考两门,两天就考完了。那时候我们也填志愿,和现在一样,按照分数分入不同的学校,所以报志愿也有讲究,报高了、报低了都会失误。不过我上的两个中学都是名校,而且我是班上的第一名,考大学应该没问题,所以我三个志愿报的都是西南联大,一个机械系,一个土木系,还一个什么系,我不记得了,反正没考虑上别的学校。
当年的考题我不太记得了,国文除了作文还考了一段文言文的翻译,那是《礼记·礼运》里非常有名的一段:“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那时候各地的学风很不一样,北京基本上是白话、文言参半,可是到了南方,文言文就更占优势。我们统考的时候也找历年的考题来看,清华北大的作文题都是白话,都看得懂,可是有份上海交大的考试题非常之难。上海交大是非常好的大学,请的都是清朝末年的一些老先生教国文,出了个作文题“‘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论”,我连题目都看不懂,要是这个题目给我作文的话,肯定得零分。
那一年数学考题非常之难,不知道是谁出的题目,比我们中学所学的更深。其中有一个题目我还记得,在椭圆上任取一个点,问:把这个点到椭圆圆周上每个点连线的中点连接起是什么图形,并列出方程。我知道连起来是一个内切小椭圆,描绘出来了,可是列不出公式。有个同学数学学得非常好,考完后跟我讲,这道题不能用正坐标表述,得用极坐标。经他一说我才想起来,所以印象特别深,到现在还记得。另外,这件事给了我极大的启发,一个终生受益的启发:当我们的思想解释不通的时候,就得另换一个坐标,不能死硬地按原来的模式去套。我想历史上、学术上、思想上的重大突破大概都需要坐标的转换,有些用原来的坐标解释不通了,却仍在那里生搬硬套,那是行不通的。文革的时候,我们有一个非常严格的坐标,资产阶级、无产阶级两个阶级间你死我活的斗争,结果什么都往上面套,这是非常可笑的。比如一个科学的命题,它可能错,也可能对,但你不能说这个是资产阶级的,那个是无产阶级的。可是那时候我们就一定得按这个坐标去硬套,无论什么都是阶级斗争,都得无产阶级专政,结果有很多东西就说不通。再比如,原来我们的坐标是:地是不动的,日月星辰以大地为中心转动,后来哥白尼来了个革命,说大地是动的,地球围着太阳转,这就把坐标变过来了,不然很多现象讲不通。所以,扩大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金科玉律,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标准,人类进步需要不断地转换坐标,假如我们只有一种思想模式的话,人类的思想和科学就不会产生长足的进步。这和宗教不同,宗教可以只有一种信仰,可是科学不应该是一种信仰,一个物理学家决不能说牛顿字字是真理,谁要反对就砸烂他的狗头,那科学就没进步了。
及至发榜,贵阳考区的第一名是高我一班的许少鸿兄,后来和我在大学及研究院都是同级,至今仍保持联系。我排在他之下,是贵阳考区的第二名,西南联大本系的第四名。第几名对我来讲无所谓,能考入西南联大就是当时自己最大的和唯一的愿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