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危
【题解】
安危,即国家的安定之术和危亡之道。在这篇文章中,韩非提出了明是非、辨善恶、讲法度、无爱憎、不考虑别人的非誉、严格依法行事和诚信无欺等七种安定国家的方法。同时,文章又列举了六种危害国家安定的“危道”,这就是君主不依法度裁决、徇私枉法、以人民的祸害为利、以民众的灾祸为乐、危害人民的平安生活、对人不能根据自己真实的好恶来决定亲近或疏远。
文章指出国家安定之术的关键是使天下皆“极智”于法制,在法令规定的范围内充分发挥自己的才智。而法制的制定与实施,一定要充分考虑到民众物质利益上的需求,不要使人们失去了生存的乐趣。韩非在此篇中把法制与人的意愿、特别是人的“乐生”和衣食等物质生活的具体要求结合起来讨论,这是难能可贵的。
安术有七,危道有六。
安术:一曰赏罚随是非,二曰祸福随善恶,三曰死生随法度,四曰有贤不肖而无爱恶,五曰有愚智而无非誉,六曰有尺寸而无意度,七曰有信而无诈。
危道:一曰斫削于绳之内①,二曰断割于法之外②,三曰利人之所害,四曰乐人之所祸,五曰危人于所安,六曰所爱不亲、所恶不疏。如此,则人失其所以乐生,而忘其所以重死。人不乐生,则人主不尊;不重死,则令不行也。
使天下皆极智能于仪表③,尽力于权衡④,以动则胜⑤,以静则安⑥。治世使人乐生于为是,爱身于为非,小人少而君子多。故社稷常立⑦,国家久安。奔车之上无仲尼⑧,覆舟之下无伯夷⑨。故号令者,国之舟车也。安则智廉生,危则争鄙起。故安国之法,若饥而食,寒而衣,不令而自然也。先王寄理于竹帛⑩,其道顺,故后世服。今使人去饥寒,虽贲、育不能行⑪;废自然,虽顺道而不立。强勇之所不能行,则上不能安。上以无厌责已尽,则下对“无有”;无有,则轻法。法所以为国也,而轻之,则功不立,名不成。
【注释】
①绳:木工用的墨线,比喻法度。
②断割:锯断,比喻任意裁决。
③仪表:标记,标准,比喻国家的法令。
④权衡:称物的衡器,比喻国家的法令。
⑤动:指战争。
⑥静:指治理国家。
⑦社稷:土地神和谷神,象征国家。
⑧仲尼:孔子的字,这里是作为智士的典型而举例的。
⑨伯夷:商朝末年孤竹国君的长子,因推让君位而外逃,这里作为廉士的典型而列举。
⑩竹帛:竹简和丝帛,中国古代在东晋以前主要将文字书写于竹简和丝帛上,故以“竹帛”来代指典籍。
⑪贲、育:指孟贲、夏育,战国时代卫国人,著名的大力士。
【译文】
使国家安定的办法有七种,使国家危乱的途径有六种。
使国家安定的办法:一是赏罚要根据是非而定,二是祸福要根据行为的善恶而获得,三是生死要根据法律的规定而决定,四是判断臣民要根据各人实际的贤和不肖而不凭君主个人的爱憎,五是用人只根据其本人的愚蠢或智慧而不考虑别人的诽谤或赞美,六是衡量事物要有标准而不是随意猜想,七是要守信用而不欺骗。
使国家危乱的途径:一是斫削木材偏到准绳以内(徇私枉法),二是锯断木材偏到了规则之外(任意裁决),三是以别人的祸害为利,四是以别人的灾祸为乐,五是危害别人的平安生活,六是对自己所亲爱的人不亲近、所厌恶的人不疏远。像这样,人们就失去了乐于生存的前提,而忘记了看重生命的原因。人们不乐于生存,那么君主就不会受到尊重;不把死亡看得很重,那么法令就无法推行。
使天下的人都能在国家的法制规定内尽情发挥自己的才智,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充分施展才干,用来打仗就能取胜,用来治国就能平安。治理国家能使人乐于在做合法的事情中生活,爱惜生命而不去做违法的事,这样就坏人少而好人多。所以国家就能够长久存在,永久平安。逃奔的车子上没有孔子这样的智士,倾覆的船只下没有伯夷这样的廉士。所以说法令就是国家的船和车。安定那么智士廉士就会产生,危乱则争夺贪鄙就会涌现。所以使国家安定的办法,就如人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不必发布命令人自然就会去做。先王把治国的道理写在竹帛上,由于它的道理顺应了自然的要求,所以后世信服。假如让人去掉不饥不寒的自然要求,即使是孟贲、夏育那样的勇士也做不到;违背了客观的需要,即使沿先王之道也行不通。如果强制连勇士也做不到的事,那么君主就不能安宁。君主以无厌的贪欲向已被搜刮干净的民众索求,那么民众就会回答说:“我一无所有了”;一无所有,民众就会轻视法令。法令是用来维系国家的,而民众轻视它,那么君主的功业就不能建立,而名声也无法成就。
闻古扁鹊之治其病也①,以刀刺骨;圣人之救危国也,以忠拂耳。刺骨,故小痛在体而长利在身;拂耳,故小逆在心而久福在国。故甚病之人利在忍痛,猛毅之君以福拂耳。忍痛,故扁鹊尽巧;拂耳,则子胥不失②:寿安之术也。病而不忍痛,则失扁鹊之巧;危而不拂耳,则失圣人之意。如此,长利不远垂,功名不久立。
人主不自刻以尧而责人臣以子胥③,是幸殷人之尽如比干④;尽如比干,则上不失,下不亡。不权其力而有田成⑤,而幸其身尽如比干,故国不得一安。废尧、舜而立桀、纣⑥,则人不得乐所长而忧所短。失所长,则国家无功;守所短,则民不乐生。以无功御不乐生,不可行于齐民。如此,则上无以使下,下无以事上。
【注释】
①扁鹊:古代的名医,姓秦名越人。他的生平事迹和活动年代,传说很多,记载不一。
②子胥:指伍子胥,名员,春秋时代楚国人,后为吴国大夫,是吴王夫差的谋臣。
③尧:我国原始社会末期的部落联盟的首领,传说中的贤君。
④殷:商朝的别称。商朝因盘庚迁都于殷(位于今河南安阳西),所以商又称殷。比干:人名,商纣王的叔父,因屡次劝谏纣王,被剖心而死。
⑤田成:即田成子,名常,春秋末期齐国的当权大臣,后杀死齐简公,控制了政权。
⑥舜:我国原始社会末期继尧之后的一位部落首领,也是传说中的贤君。桀:夏代的最后一个王,著名的暴君。纣:商代的最后一个王,也是一位著名的暴君。
【译文】
听说古代扁鹊给人治病,用刀刺人的骨头;圣明的人治理国家,用忠言来刺激人的听觉。刺人的骨头,因此身体虽有小的疼痛但可获得长远的利益;刺激听觉,因此心里虽然有小的不快但国家却可获得长久的福利。所以病人的好处要在忍痛中获得,勇猛刚毅的君主要为得到福利而听逆耳的话。病人忍住疼痛,所以扁鹊能充分发挥他的技巧;君主能听逆耳的话,那么国家就不会失去伍子胥那样的忠臣:这是国家长治久安的办法。生了病而不能忍受受刺的疼痛,那么扁鹊的技巧就无法发挥;国家危乱而不听逆耳忠言,那么就丧失了做圣明君主的好办法。像这样,长远的利益就不能留传后世,功业名声就不能长久地确立。
君主不能用尧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却要求臣下都像伍子胥,这就是希望殷人个个都如比干那样尽忠;都像比干那样,就可以使君主没有过失,臣下不会背离君主。君主不估计自己的力量而手下又有田成这样的大臣,但还幻想臣下都如比干,所以他的国家得不到一天安宁。废弃尧、舜而立桀、纣这类暴君,那么人们就不能以他们能做的事为快乐而忧虑他们所做不到的。人们失去了在法令规定的范围内充分发挥才智的愿望,那么国家就不能建立功业;整天为做不到的事忧虑,那么人们就失去了生活的乐趣。以无功的君主去驾驭失去了生存乐趣的人们,这种治国方法在平民中是行不通的。像这样的话,君主就没有办法役使臣下,而臣下也没有办法来侍奉君主。
安危在是非,不在于强弱。存亡在虚实,不在于众寡。故齐,万乘也①,而名实不称,上空虚于国,内不充满于名实,故臣得夺主②。桀,天子也,而无是非:赏于无功,使谗谀以诈伪为贵;诛于无罪,使伛以天性剖背③。以诈伪为是,天性为非,小得胜大④。
明主坚内,故不外失。失之近而不亡于远者无有。故周之夺殷也,拾遗于庭。使殷不遗于朝,则周不敢望秋毫于境,而况敢易位乎?
明主之道忠法⑤,其法忠心,故临之而治,去之而思。尧无胶漆之约于当世而道行,舜无置锥之地于后世而德结。能立道于往古,而垂德于万世者之谓明主。
【注释】
①乘:兵车,包括一车四马。
②臣:指田成。主:指齐简公。
③伛(yǔ):曲背,弯腰。
④小:指商汤。他原为夏桀的臣属,统治的地区很小。大:大国,指夏桀。
⑤忠:通“衷”,适合。下文“忠心”之“忠”与此同。
【译文】
国家的安危在于能分辨是非,而不在于强弱。国家的强弱在于君主是否握有实权,而不在于他的臣民的多少。所以齐国,虽是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但名称和实际不符,君主有名无实,在国内名位与实权上都已空虚,所以臣下得以篡夺君主的权位。夏桀,是天子,但对臣下没有是非之分:赏赐没有功劳的人,使阿谀奉承的人以欺诈手段取得富贵;诛杀无罪的人,使驼背的人因天生的缺陷而被剖开了背。把欺诈虚伪当成了好行为,把纯朴的本性当成了错误,弱小的商汤得以战胜夏桀。
圣明的君主巩固内部,所以他的国家不被外国颠覆。在国内治理上有过失而不被远方的他国灭亡的君主是没有的。所以周朝夺取商朝,是在商朝的庭院捡到的。假如商朝不在自己的朝廷上丢失了什么,那么周朝连商朝境内的一丝一毫也不敢窥视,更何况夺取商朝的天下?
圣明君主的治国原则是适合于法,这个法又适合民心,所以用这个法治国就能把国家治理好,去掉了它民众就思念。尧和当时的人没有订立坚固的契约而他的治国之道能够畅行;舜没有立锥之地留给后代却结下了恩德。能根据古代尧舜的治国之道来确立现在的治国方法,而留传下万代恩德的国君就叫做圣明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