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吴子曰:“凡兵有四机:一曰气机,二曰地机,三曰事机,四曰力机(1)。三军之众,百万之师,张设轻重,在于一人,是谓气机(2)。路狭道险,名山大塞,十夫所守,千夫不过,是谓地机(3)。善行间谍,轻兵往来,分散其众,使其君臣相怨,上下相咎,是谓事机(4)。车坚管辖,舟利橹楫,士习战陈,马闲驰逐,是谓力机(5)。知此四者,乃可为将(6)。然其威、德、仁、勇,必足以率下安众,怖敌决疑,施令而下不敢犯,所在寇不敢敌(7)。得之国强,去之国亡,是谓良将(8)。”
【注释】
(1)“凡兵有四机”五句:四机,指用兵的四种要领。机,关键,要点。气机,指士气。地机,指地形。事机,指谋略。力机,指战斗力。施子美曰:“兵必有其用,用各有其要。四机者,皆用兵之要也。一曰气机者,谓其作气而使勇也。二曰地机者,谓因地形而用之也。三曰事机者,谓有以离其君臣上下也。四曰力机者,谓舟车士马之力,必欲其有余也。”朱墉引袁了凡曰:“所谓机者,必使气、地、事、力,无不由我抟转,方谓之机。四者操纵振作一自将出。”薛国安说:“在本篇,吴子首创了‘四机’理论,对将帅的指挥才能提出了要求。他认为将帅领兵作战必须把握四个关键环节:气、地、事、力。《吴子》对‘四机’并没有给出科学的定义,只是用类似举例的方法进行了大概的解释。‘四机’用现代语言可以大致依次解释为:士气、地形、谋略和力量(即战斗力)。吴子认为:‘知此四者,乃可为将。’”
(2)“张设轻重”三句:张设轻重,指掌握士气的盛衰情况。张设,掌握,了解。轻重,指士气的萎靡不振与高昂充沛。施子美曰:“法曰:战在于治气。欲治其气,则必作之使锐,养之使闲。杂三军之众,百万之师,张设轻重,皆在于将,此之谓气机。怒自十倍,田单所以胜燕;彼竭我盈,曹刿所以胜齐。是得乎气机也。”刘寅曰:“言百万士众之气在将帅一人之气,故将勇则兵强,将怯则兵弱,气使然也。”薛国安说:“将帅如何‘张设轻重’呢?吴子并没有给出更多直接的意见。结合《吴子》全书及吴起的军事实践来看,大概有这样几点:一是‘教戒为先’,加强军队的教育训练。通过教育,‘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官兵在战场上能够自觉做到‘进死为荣,退生为辱’;通过训练,使官兵熟练掌握各种技战术,提高部队战斗力,如此,就能增强其取胜的信心。二是提高作战指挥水平。将帅决策得当,指挥得法,号令清晰,部属依令而行,常常能够避免陷于疲惫危怠的不利局面之中,则不致军心混乱。如能常打胜仗,则更可以取得部属信赖和尊重,更利于鼓舞士气。三是提高军队管理水平。将帅能否做到宽严相济,信赏明罚,军令素行,能否做到身先士卒,率先垂范,也会影响所部军心士气。总之,军队士气的盛衰变化受多种因素影响,将帅要掌控部队士气的变化也必须从多个方面入手。……无独有偶,兵圣孙子也主张将帅要能掌握敌我双方军心士气的变化规律。《孙子·军争》篇提出了‘四治’之计:‘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无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阵,此治变者也。’显然,吴子思想与孙子的‘治气’‘治心’之说颇有相通之处,但孙子之说显得更加明晰。重视军心士气在战争中的作用,是中国传统军事思想的一大特点。早在公元前684年的齐鲁长勺之战中,鲁国布衣曹刿便成功地运用士气消长与战争胜负关系的规律,协助鲁庄公指挥,取得了战争胜利,并总结出一段千古传颂的名言:‘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唐代大军事家李靖提出兵有三势:‘一曰气势,二曰地势,三曰因势。若将勇轻敌,士卒乐战,三军之众,志厉青云,气等飘风,声如雷霆,此所谓气势也。’这些可以帮助我们对吴子‘气机’的理解。”
(3)“路狭道险”五句:意谓道路狭窄险恶,名山要塞关隘,令十名士卒把守,便使一千敌人无法通过,这就叫掌握了地机。施子美曰:“法曰:地形者,兵之助。惟得其地,则据其险隘要害之处,虽十夫所守,可使千夫不敢过。夫是之谓地机。马陵道隘,孙膑所以胜庞涓;殽有二陵,晋人所以御秦师。是得夫地机也。”刘寅曰:“路狭道险,如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名山大塞,如蜀之剑阁,秦之潼关。十夫守之,千夫不过。是谓地机也。”薛国安说:“众所周知,地形对战争有着重要影响。吴子把地形作为将帅领兵作战必须掌握的第二个关键,称之为‘地机’。可惜的是,对于‘地机’,吴子也没有展开论述,我们的分析仍需从全书着眼。吴子能从战略高度认识‘地机’。他认为某国的战略地理环境会对其军队战斗力产生一定程度的影响。如在《料敌》篇,吴子在分析六国战斗力及如何战而胜之的时候,就曾提到‘秦地险’是造成秦军易‘散而自战’的原因之一:因为地形险要,小的部、分队乃至单兵都可以借助有利地形各自为战,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秦军的传统。……在吴子的军事生涯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与秦军争夺河西之地的战斗中度过的。河西之地对魏国来说既是进攻秦国的桥头堡,也是抵御秦国进攻的最前沿,谓其性命攸关,毫不为过。吴子以其出色的军事才华,全部夺取了这一区域,并以西河郡守之职率该区军民坚守十余年,牢牢扼住了秦国东出的咽喉。当魏武侯听信小人谮言将他调离西河郡的时候,吴子流下了热泪,痛心疾首地对手下人说:‘君知我,而使我毕能西河,可以王。今君听谗人之议,而不知我,西河之为秦取不久矣,魏从此削矣!’历史的发展正如吴子所预料,秦国夺取了河西之地,全据崤函之险,进退裕如,不断东出进攻关东六国,并最终统一了中国。吴子对河西之地战略价值的认识,充分反映出他是能够也善于从战略高度认识‘地机’的。”
(4)“善行间谍”六句:意谓善于使用间谍,派遣小股部队机动来往于敌阵,分散敌人的兵力,使其君臣互相怨恨,上下抱怨,这就叫掌握了事机。轻兵,指小股部队。咎,责怪,埋怨。施子美曰:“法曰:事莫密于间。则行间谍以离其情,用轻兵以分其势,使其君臣上下至于相怨咎,是之谓事机。秦人使间间赵,而廉颇果代;越人使间间吴,而子胥果杀。此得乎事机也。”刘寅曰:“善行间谍以离之,轻兵往来以疑之,分散其众,使力不齐;君臣相怨,上下相咎,使心不一。此谓事机也。”薛国安说:“重视谋略,是中国传统军事思想的一大特色。兵圣孙武‘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等经典名言,就是这一传统特色的最好概括。从兵家始祖姜尚,到齐桓、晋文等春秋霸主,到伍子胥、范蠡等谋臣武将,创造了无数重谋、用谋、谋胜的精彩战例。作为中国古代杰出的军事家和军事理论家,吴子也高度重视谋略在战争中的作用,把‘事机’——谋略——作为将帅领兵作战必须掌握的第三个关键。谋略是思维的产物,是智慧的表现,它在从大战略直到战役、战斗的各个层面都可以彰显其价值。从这个角度看,吴子‘内修文德,外治武备’‘先戒为宝’‘以治为胜’等思想也是谋略。这些思想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飘渺玄妙之处,但实际上却是最为高超的‘大谋’‘远谋’!一个国家政治清明,上下齐心,武备强大,自然会对对手产生强大的威慑,使之不敢心存觊觎,也就在最大程度上远离了战争,正所谓‘大智不智,大谋不谋’。而要真正因时因势,贯彻好吴子这些思想,需要指挥员具备超前的战略判断力、果敢的决断力、坚韧的执行力等素质能力,恐怕要比战阵之间料敌制胜更难一些。《吴子》书中也提出了一些具体作战行动中的谋略法则,这些谋略法则基本是对孙子思想的继承。如:‘善行间谍’,使敌‘上下相咎’,大概来自孙子的‘亲而离之’;对‘愚而信人’的敌将‘可诈而诱’,对‘贪而忽名’的敌将‘可货而赂’,与孙子提出的‘利而诱之’相仿;‘轻兵往来’大概就是指孙子所说的‘作之’‘形之’‘角之’等侦察性作战行动。吴子在《应变》篇针对不同情况提出了相应战法,同样基本没有超越孙子的新论。”
(5)“车坚管辖”五句:意谓能让战车的轮轴坚固,战船的船桨好使,士卒熟习于战地阵法,战马熟练于驰骋奔腾,这就叫掌握了力机。管辖,指战车车轴两边的铁插销,用以固定车轮。橹楫,均指船桨,在船后单摇且形制较大的为橹,在两侧双划的为楫。闲,通“娴”,熟练掌握。施子美曰:“车以管辖而致用,故必坚之;舟以橹楫而后济,故必利之。以士则必习于战阵,以马则必闲于驰逐,是之谓力机。水陆并进,王濬所以平吴;兵马甚盛,吴汉所以克成都。此得力于力机也。”刘寅曰:“车坚管辖,备陆战也;舟利橹楫,修水战也。人习战陈,教练之有素;马闲驰逐,控御之有法。此谓力机也。”薛国安说:“吴子把‘力机’作为将帅领兵作战必须具备的第四个关键因素。训练部队,管理部队,培养、保持和提高部队战斗力,是为将者的份内之事。现代军事理论认为,影响部队战斗力的因素主要有三:一是人,二是武器装备,三是人与武器装备的结合,即编制体制。这三点,吴子均不同程度地考虑到了。《吴子》中《治兵》《论将》《励士》等三篇主要是针对‘人’的因素而言的。同时,吴子也重视装备因素。比如,对于当时的重要装备战车,吴子指出要使‘车坚管辖’‘膏锏有余’。吴子对另一重要装备战马尤为重视,在《治兵》篇专门对驯养战马进行了论述,总的要求就是使‘马闲驰逐’。”
(6)知此四者,乃可为将:朱墉引邓伯莹曰:“‘知此四者’,‘知’字不得浅略,有洞晰精审区处得宜之意,不知固不可以为将,即有一不知,亦不可以为将也。”又引叶伯升曰:“‘乃可’二字,见将之不易为也。”《中国历代军事思想》说:“(《吴子》)对将帅的指挥才能,要求必须能掌握‘四机’,即善于控制士气,利用地理条件,运用战略战术和保持、加强部队战斗力。这比《孙子兵法》要求的‘智信仁勇严’更高、更全面。有关‘四机’的内容,《孙子兵法》都曾提过。不过概括为四个关键性的问题,并联系起来进行论述,还是第一次。”
(7)“然其威、德、仁、勇”五句:率下,指将领成为部下的表率。施子美曰:“知此四机,虽可以为将,而所谓良将者,又必其有威、德、仁、勇也。威、德、仁、勇足以率下安众,则施令而下不犯;足以怖敌决疑,则所在而寇不敢敌。盖能足以抚士,而后人莫不从;能足以制胜,而后敌无不服。威、德、仁、勇,此将之能也。推是以怖敌决疑,则可以制胜矣。故所在而寇不敢敌,非敌无不服乎?且吴起之为将也,前获双首者,虽有功而不赦,五万之众可使为一死贼,其威勇为如何?衣食必与士卒同,廉平可以得士心,其德为如何?以是而率下安众,则见于亲万民,使士卒乐死;以是而怖敌决疑,则见于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至于车骑与徒皆从受敌,其令不烦而威震天下,非所谓施令而下不敢犯乎?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向,韩、赵宾从,兹非所在而寇不敢敌乎?”刘寅曰:“威,严畏也。德,恩信也。仁,慈爱也。勇,果敢也。四者必足以率下安众,怖敌决疑。率下安众,德也,仁也。怖敌决疑,严也,勇也。施令而下不敢犯,又专言严也。所在而寇不敢敌,又专言勇也。”“旧本‘寇’上有‘而’字。”朱墉引《新宗》曰:“‘四机’虽足以运行变化,而‘四德’不足以安循士卒,犹不足以言全才也。故必威与德齐驱,仁与勇兼至,而后神其‘四机’之措施。”薛国安说:“‘五慎’之外,吴子还要求将帅具备‘威’‘德’‘仁’‘勇’的素养。……‘威’即威严、威信。将帅之威严源自何方呢?从上下文看,吴子认为将帅能够指挥有方,赏罚有信,就能有‘威’。‘德’的含义则颇广泛而含糊,概而言之,吴子心目中的将德至少应当包括‘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的所谓‘将之礼’,和‘进死为荣,退生为辱’的封建社会荣辱观。‘仁’,即仁义、仁爱,大抵与《图国》篇提出的‘四德’(道、义、礼、仁)中的‘仁’含义相当。‘勇’,即勇敢。吴子对‘勇’的认识颇为深刻。他强调和欣赏‘勇’,但同时又指出‘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尔’。在他看来,将帅的责任是专主旗鼓,‘临难决疑,挥兵指刃’,指挥全军作战,而‘一剑之任,非将事也’。如果一名将帅只顾像偏裨士卒那样冲锋陷阵,就势必影响对全军的指挥,‘夫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因此,吴子要求的‘勇’是更加理智的‘勇’,是更高层次的‘勇’,是真勇、大勇,而绝非匹夫之勇。”
(8)“得之国强”三句:施子美曰:“观起之在魏而魏盛,在楚而楚强,兹非所谓良将乎?夫所谓良将者,以其才之出于自然,非人所可及也。知而谓之良知,能而谓之良能,皆其天资自然出乎众表也。故傅说之相高宗也,则以为良弼;魏徵之佐太宗也,则愿为良臣。将而谓之良,其可以强国安民,而非庸将所及也。”刘寅曰:“得而任之则国强,失而去之则国亡,如乐毅归燕而昭王盛强,奔赵而骑劫败死。此谓之良将也。”朱墉引《开宗》曰:“此言良将必审‘四机’而具‘四德’,然后国赖以强。”李硕之说:“吴子所说的‘良将’,就是指优秀的将领,即将领之中的出类拔萃者‘良将’,是吴子在论述了为将的标准和将领的职责的基础上提出来的。认为称得上‘良将’的将领,还应具备两条:第一,将领具备的‘威、德、仁、勇’,要能够‘率下安众,怖敌决疑’。第二,发号施令‘下不敢犯’,指挥作战‘寇不敢敌’。吴子非常重视选拔良将,强调良将在治军、作战中的地位和作用,认为‘得之国强,去之国亡’。”
【译文】
吴起说:“用兵大概有以下四种要领:一是气机,二是地机,三是事机,四是力机。三军将士,百万军队,掌握士气的盛衰情况而做出正确部署,全在于将领一人,这就叫掌握了气机。道路狭窄险恶,名山要塞关隘,令十名士卒把守,便使一千敌人无法通过,这就叫掌握了地机。善于使用间谍,派遣小股部队机动来往于敌阵,分散敌人的兵力,使其君臣互相怨恨,上下抱怨,这就叫掌握了事机。能让战车的轮轴坚固,战船的船桨好使,士卒熟习于战地阵法,战马熟练于驰骋奔腾,这就叫掌握了力机。懂得这四种要领,才可以成为将领。然而除此之外,将领还要具备威、德、仁、勇的品质,必须足以成为表率,安抚部众,震慑敌人,判定疑难,一旦发布命令,下属便不敢违犯,所到之处敌人不敢抵御抗衡。得到他国家就会强大,失去他国家就会危亡,这就是所谓良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