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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亥岁尾,老父病重,我由京返乡陪护。一日下午,忽听窗外大街上,传来一女子的号啕,众人皆愕然。少顷,号啕声从胡同里转过来,逼近我家院子,更加响亮骇人。我大姐惊道:“‘高参’来了!”

只见一个女人,仰着红彤彤的大脸,张着大嘴,哭嚎着进入我家院子,“大舅啊……俺的个亲舅啊……你怎么狠心撇下俺走了啊……”

我大姐恼怒地冲出去。父亲举起一只颤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别……别……别惹她啊……”

我大姐恼怒地说:“‘高参’,你这是唱的哪一齣?”

“高参”满脸的悲痛表情就像落在烧得通红的炉盖上的一滴水,欻的一声便消失了,随即换上了一副惊愕的表情,说:“不是说俺大舅‘老’了吗?”

“俺大好好的呢!”我大姐说。

“您看看您看看,这些该死的造谣分子,”她一边说着,一边闯进了我父亲的居室,看到我后,她的脸上出现了喜洋洋的表情,道,“表哥,您啥时回来的?”然后伸出手来——其实我们老家人见面,尤其是男女之间,并无握手的习惯,但把她的手晾在那儿也不妥当——我感到她的手又大又硬,力气很足,心中便莫名地对她生出一丝敬意。然后她又与我堂弟等人一一握手,这派头既不像个女人,也不像个农民,倒很像一位市里来的干部。最后,她俯身问躺在床上的我老父:“大舅,你还认识我吗?”我老父摇摇头。她提高嗓门说:“大舅,我是覃家庄上的覃桂英啊!”我父亲还是摇头。她又说:“大舅,我是二梅啊,我姐姐叫大梅啊!”我父亲直着眼不吭声。我姐姐大声说:“覃家庄俺姑的侄女,‘高参’!”

我父亲笑了,用微弱的声音说:“‘高参’……知道,太有名了……了不起……”

父亲的脸上好久没见到笑容了,也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我的心里感到欣慰,因“高参”号啕而来带给我们的不快也随之消散。

“俺大舅真幽默。”“高参”道。

“坐下吧。”我父亲说。

坐在我对面的堂弟慌忙站起来,把凳子让给“高参”。我也恭恭敬敬地为她倒了一杯茶。她呷了一口茶,摸出一盒细支中华烟,问:“不介意我抽烟吧?”我大姐道:“‘高参’,你还是别抽了,俺大咳嗽。”她将烟装到口袋里,道:“也是,尽管抽烟是人权的一部分,但我的人权要建立在不侵犯别人人权的基础上才可以实施。”我诧异地看着这位出语不凡的胖大妇人,一时找不到要说的话,想说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又觉得不妥当,便生生地咽了下去。我姐姐看出了我的尴尬,便道:“你可不知道‘高参’有多厉害,胶东半岛都有名的人物。”

我堂弟道:“岂止是胶东半岛,全中国都有名呢!”

“姐,弟,你们就别讽刺我了。”“高参”嘴里这样说,但她的神情却是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跟表哥这样的大作家比,我算什么?草民一枚!”

“您老人家可不是‘草民一枚’,”堂弟说,“您是著名‘公知’,策划大师!”

“什么‘公鸡’‘母鸡’‘大师’‘小师’,”她说,“我不过是一个为弱小者争利益,为受迫害者鸣不平,为创造和谐、公正、民主的乡村社会而不计报酬、不遗余力的乡村知识分子。”

她的话让我震惊。她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从一年级下学期到二年级上学期,我与她共同使用一张桌子。因为她是我姑的侄女,也算是沾亲带故,所以我们俩相处得还算友好,我记得她爱好画小孩,无论是上语文课还是算术课,她都在偷偷地画小孩。她的所有课本的空白处都画着大大小小的小孩,她画的小孩都是大头细脖招风耳,看上去很有趣。她小学之后又混过两年农业中学,我之所以说“混”,是因为那时的农业中学没有什么文化课,基本上以干活为主。这样的学历在当时也不算低,但放在眼下,那就跟文盲差不多了。最近几年我有很多时间待在故乡,发现我当初那些小学同学,一个个都变得妙语连珠,分析起问题来头头是道,其见识与境界都不逊于大学教授。而当年我所熟悉的那种见了公社干部就吓得不敢大声说话的农民,已经不存在了。在一次关于新农村文学的研讨会上,我说新农村之所以新,当然包括新房子、新街道、新家具、新食品、新品种、新的耕作方式等等,但更重要的是新人,二十岁三十岁的农村青年是新人,像我们这些“50后”,经历过人民公社大集体劳动的一代人,实际上也与时俱进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尤其是在互联网时代,大部分农民也都成了智能手机的使用者,他们几乎是无师自通地成了网络大海里的游鱼。他们使用着网络,也创造着网络,他们在网络上扮演着与自己的身份大相径庭的角色,他们像鱼虾一样在网络海洋里寻找着自己的食物,有时候也能扑腾出大大小小的浪花……

“高参”的手机响了一声,她迅速地将一款老旧的“华为”从宽大的黑色半大衣口袋里摸出来,点开,手机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覃姐,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平度有一个客户想见你,有空的话就去赵志餐馆,我订个包间。”她按着手机留言,骂道:“去你娘的,我正要找你算账呢,你说俺大舅‘老’了,我现在就在俺大舅身边,俺大舅精神好着呢,刚刚吃了半只烧鸡还喝了二两茅台!你这个造谣分子,我饶不了你!”她将手机装进口袋,说:“这个‘花脖子’,睁着眼说瞎话,他给我发微信说,您大舅‘老’了,你快去看看吧!我一听,脑袋里轰的一声,眼睛里冒了一阵金花,急急忙忙地就赶来了……”她探身问我父亲,“大舅,你不生我的气吧?都是‘花脖子’这个杂种造谣!”我父亲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谁是‘花脖子’?”我问。

“‘花脖子’是你小说《黄玉米》里的土匪啊,表哥,”她说,“被‘别光腚’那小子注册成了他的微信名。”

“谁是‘别光腚’?”我又问。

“别叔宝的三儿子,别广庭。”我堂弟说。

“小名叫‘铁柱’那个,”我大姐道,“你当兵那年六月生的,他大哥叫金柱,他二哥叫银柱。”

我算了一下,感叹道:“怪不得老了,我当兵走那年生的小孩都四十五岁了。”

我堂弟道:“‘别光腚’当爷爷都当了三年了。”

这时,“高参”口袋里的两个手机同时响了。她摸出了刚才摸出过的那款旧“华为”,又摸出一款新“苹果”。她看了一眼苹果手机,嘟哝了一句,又看华为手机,揿响,还是那位“花脖子”的声音:“覃姐,你可别怨我,我是听‘九儿他爹’说的。他说你大舅可能‘老’了,因为他从村委的监控器上看到莫言回来了……您看看,您看看,表哥,这年头……”

我吃了一惊,道:“村子里还有摄像头?太厉害了!”

“高参”道:“所以,表哥,得网络者得天下,失网络者失天下;得网络者得民心,失网络者失民心。我们要做网络的主人,不做网络的奴隶。所以,网络是天堂,网络也是地狱;所以,可以利用网络伸张正义,也可以利用网络冤杀好人;可以利用网络消费,也可以利用网络赚钱……总之,网络能把人变成鬼,也能把鬼变成人,当然也可以把人变成神……叫喊了几十年的‘缩小三大差别’,通过互联网实现了。刚兴起互联网时那句‘在网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这话现在基本上还适用。总之,表哥,自从有了互联网,我觉得自己才真正地过上了人的生活……”

“佩服,覃桂英,不,‘高参’,”我说,“我枉在北京待着,但实际上孤陋寡闻,感谢你给我上了一课。”

“表哥,我和我的网友们,都是你的铁杆粉丝,你可以去你的‘吧’里看看,看看我们是怎样挺着你、护着你,为你与那些喷子们打架的。”

“谢谢,老同学,我真的落伍了,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

“你与你朋友新近开那个‘两块砖’公号我已关注了。太保守了,表哥,你们根本不熟悉网络的运作规律,折腾了大半年,才几千个粉丝,如果交给我给你们经营,三个月,我不给你顺来一百万粉,我就不姓覃了。”

“你早就不姓覃了,”我堂弟说,“你姓高叫‘高参’。”

“姓高也没什么不好,俺姥娘家不也姓高吗?”

“我很想知道你用什么方法能给我们吸来一百万粉丝。”我说。

“哎哟表哥,这事可不是一句半句能说清的,这么着,”她摸出两块手机,道,“加个微信,过几天咱们坐下来细聊。”

“你扫我吧。”我说。

“我把自己推给你好几次请你加我,你都不理我,”她白了我一眼,然后用两块手机先后扫了我的二维码,说,“你得确认我,‘高参’和‘猪大自肥’。”

“‘猪大自肥’,这名字真好!”我说。

“我还有三个名字呢,一个是‘孩子哭了给他娘’,一个是‘奶胖不算胖’,还有一个是‘梅开二度’。”

“你有五个手机?”我惊讶地问。

“平度的‘老丈人的青鱼’有十二块手机呢。”她说,“我还有两个公众号,一个叫‘红唇’,一个叫‘绿嘴’,表哥你得空关注一下。”她俯身向我父亲,说,“大舅,我先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俗谚道‘一个谣言,增寿十年’,大舅,你要树立信心,不要老觉得自己老了,该死了,没那事,这美好的生活,大好的时光,怎么能舍得死?现在咱们县的平均寿命已经到了八十四岁,百岁老人有一百多个,就您这身板,一定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六世同堂!”

她走后,我父亲悄声对我说:“千万小心她啊……”

我说:“大,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红唇绿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