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每到夏末秋初,高密东北乡便阴雨连绵,有时连续半个月不见太阳。我当年初读拉美作家的作品,感觉到他们小说中描写的阴雨天气与我记忆中的故乡十分相似。那么多的雨,大雨、中雨、小雨、雷阵雨、夹带冰雹的雨,有时候还有夹带着鱼虾的雨,下个不停,不停地下,庄稼地里积水数尺,河道中洪水滔滔,经常决堤,危及人命和畜命。那时候我们每年只有一季收成,那就是在深秋洪水消退时,拿着木棍在淤满黄泥的土地上点种小麦。牲畜下不了地,犁耙都没有用,只能用这样原始的方法点种。只要能够点种上,第二年初夏便会有小麦的丰收。可惜的是,总有很多的土地在播种小麦的季节里还汪着深深的水,只能等待第二年开春后种高粱。高粱是高秆作物,一般情况是涝不死的,但在洪水最大的那几年里,高粱也被混烂了。当时,人们不知道气候有周期,以为这地方永远就这样了,据说县里有人曾向上级报过提案,希望能将高密东北乡几十个村庄的人,移到高密西南部丘陵地带。但人是奇怪的动物,明知这地方无法生存,也不愿意离开,还说什么“生处不嫌地面苦,穷死饿死不离乡”。这时,我们公社一位在江南当过兵的副书记突发奇想,向公社书记提议:地里有这么多水,为什么不种水稻呢?如果种上了水稻,水害不就变成水利了吗?公社书记也感到,这是个好得不得了的建议,便往县里汇报,县里领导也觉得好,于是,就报到省里,然后由省里有关部门协调,从福建省调来了十几个技术人员,指导我们高密东北乡人民种植水稻。要改变一个地区的耕作习惯,几乎就是一场革命,年纪越大的越反对,年纪越小的越赞同。那时候,我与覃桂英正读着三年级,学校为配合这场旱田改水田的种植革命,组织我们排演节目,到集市上去表演宣传。我们戴着班主任李圣洁老师为我们制作的庄稼面具,我扮演地瓜,王昌扮演玉米,杜茂扮演高粱,覃桂英扮演水稻。我们用地方戏茂腔调唱着沈庆丰老师为我们编的词儿,我唱:我是一个大地瓜,泡水变成豆腐渣。王昌唱:我是一棵老玉米,沱在水里烂成泥。杜茂唱: 我是一棵红高粱,泡在水里哭亲娘 。覃桂英唱: 我是一棵金水稻,泡在水里哈哈笑,我在水里笑,我在水里长,我在水里开花,我在水里结籽。我在水里长成大米,老人爱吃,小孩更爱吃 。我们一起唱: 最好吃的菜是白菜,最好吃的肉是猪肉,最好吃的米是大米……
为了抢季节,四月下旬,我们小学停了课,帮助农民去插秧。村里给我们一方水田,任我们闹腾。几位社员为我们运来秧苗,并帮我们均匀地投掷到水田里。南方的四月已经很暖和,北方的四月其实还很冷。风刮过来,水田里泛起寒意,大家都犹豫着,不愿脱鞋袜下水。我们的班主任李圣洁老师率先脱掉鞋袜,挽起裤腿,跳进水田。她扎着两根长及臀尖的大辫子,两条腿白得刺眼,这个细节虽然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我还记忆犹新。老师率先垂了范,班干部们也都不甘落后,纷纷地脱鞋脱袜,噗噗通通地跳下水田。尽管那个时代贫富差别不大,但家境还是有别。家境好的同学已经换下棉裤,穿上了夹裤和单裤。家境差的同学都还穿着棉裤。单裤挽到膝盖处不费劲,但棉裤挽不到这个高度。那时候三年级的小男孩,没有穿短裤的,如果脱掉棉裤就直接光了屁股。那时的孩子受英雄主义教育,都积极追求进步,都幻想着能有表现自己英雄气概的机会,譬如我们班的劳动委员王顺就曾先把生产队的草垛点着火,然后又奋不顾身去扑救,结果烧成轻伤,英雄没当成,还差点儿被开除了学籍。既然裤腿挽不到膝盖之上,脱了棉裤又伤风化,于是我们这些穿棉裤的就只能把棉裤挽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然后噗噗通通地跳下水田。最后,田埂上只剩下扮演过水稻的覃桂英,她上穿花棉袄,下穿一条蓝夹裤,这说明她的家境还是比较好的。我听姑姑说过,覃桂英的父亲,也就是我姑姑的堂小叔子,是一个神枪手,他手持一杆土枪,带着一条猎狗,每年冬天都能打到数百只野兔,当时,每只野兔能卖一块钱,数百只野兔就是数百元,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他除了打兔子,还擅长用铁夹剪,他的铁夹剪每年冬天能夹住数十只黄鼠狼,每张黄鼠狼的皮能卖好几块钱,这又是一笔很大的收入,她穿着一双肥大的条绒布面的自家缝制的鞋子,孤零零地站在田埂上。李圣洁老师喊道:“覃桂英,下来啊!”覃桂英学习很好,家庭出身也好,她爹能够在冬闲时节持枪打兔子就因为她家是雇农。地、富、反、坏、右分子和他们的后代如敢持枪打猎早被抓进班房了。她是少先队中队长,学校里挂号的好学生,平时在各项活动中表现都是最积极的,安地站在田埂上。“下来啊,覃桂英!”李圣洁老师大声喊。李圣洁老师的大声喊叫把我们的目光都集中到覃桂英身上,更准确地说是集中到覃桂英脚上。我们第一次发现她的鞋子怎么那么宽大啊,当时,大多数孩子都穿着从供销社买来的胶鞋,因为母亲们都要下地劳动,根本无空一针一线地做鞋子,于是我们就回忆起来,覃桂英从来没穿过胶鞋,她一直穿着自家缝制的鞋子,而且那鞋子的前端是那么样的肥大。她的黑条绒鞋面的前端,还对称地绣着两个红色的蝙蝠图案。这图案更夸张了那鞋子前端的肥大。在老师的催逼和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她慢吞吞地将裤腿挽至膝盖,显露出那两条又细又长的土黄色的腿。裤腿挽起更显出了鞋子的肥大。“脱下你那双绣花鞋,下来!”李圣洁老师不无讥讽地说。在那年代里,“绣花鞋”可不是一个好词,这个词几乎是与地主资本家的小姐少奶奶联系在一起的。于是我们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但最终,覃桂英也没脱下她的“绣花鞋”,她哭着,高高地挽着裤腿,裸露着两条土黄色的麻秆腿,穿着肥大的绣花鞋,跳进了水田。当时我的脑袋蒙了,我相信我们班的年龄小的同学都蒙了,也许那几个年龄大的同学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老师李圣洁,这个当时在村民们眼里如同天仙一样的大辫子姑娘其实也没猜出其中的原因,而且她还以为这是覃桂英对她的反抗。她此前已跟福建来的技术员学会了插秧的技术,现在她以身示范,教我们这项陌生的劳动。
田里的水冰凉彻骨,淤泥大概有半尺深,淹没了我们这些穿着棉裤下水的裤脚,于是我们在水田的行动就成了真正的拖泥带水。李圣洁老师左手握着一把秧苗,右手捏着两棵秧苗,弯下腰去。她一弯腰,那两条大辫子便垂到水里,仿佛湿漉漉的牛尾巴。她一甩头,那两条大辫子飞起来,落到她的背上,但接着滑到了另一边,飞起的水星泥点落到我们身上脸上。那大辫子又从那边滑下去,像两条黑蛇吸水。甩了几个回合后,她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秧苗,用湿漉漉的手把湿漉漉的辫子挽盘在头上,这使得她的脑袋像一大坨肠胃健康的牛屙出的粪。她举起右手的秧苗,说:每穴三至五棵,用食指、中指和拇指捏住,手指先入泥,勿伤秧苗根部……其实她的动作也很笨拙。一群三年级的顽皮孩童,在一个从没插过秧的大辫子老师指导率领下的插秧很快便成了一场混乱的闹剧,水田里泥水四溅。插下的秧苗大半漂浮在水面。有一个女同学大声哭叫起来,因为有一只蚂蟥钻进了她的腿肚子。对,这个哭叫的同学还是覃桂英。这种偶然性并不是叙事者的刻意安排,而是历史事实如此。“你又怎么啦?”李圣洁老师问。“蚂蟥,蚂蟥钻到腿里去了。”覃桂英哭着说。我们围上来看,果然看到一只蚂蟥将半截身体钻到覃桂英左边腿肚子里。李老师是城里人,没见过蚂蟥钻人的事"她伸手欲扯那蚂蟥,我们班年龄最大的谷文雨大叫道:“别拔,一拔就断,拔断后,留在肉里那半截就进了血管,然后便钻到脑子里去了。”听他这么一吆喝,覃桂英更像杀小猪般嚎叫起来。李老师急问:“那怎么办?”谷文雨道:“最好的办法是用热尿滋,或者用鞋底扇。”用热尿滋显然不妥,用鞋底扇比较妥当。谷文雨几步跳出水田,从田埂上那一堆鞋子里捞过一只,又下田来,对准覃桂英的腿肚子扇了一鞋底。啪的二声响,嗷的一声叫,蚂蟥没出来。啪啪几声响,嗷嗷几声叫,蚂蟥掉下来。覃桂英的腿肚子上出现了一个绿豆粒般大的洞,一股黑红的血涌出来。一见血,覃桂英哭得更凶了,好像小命即将报销一样。谷文雨跑到田埂上撕了一把刺儿菜,放到手心里揉烂,然后糊到覃桂英腿上。刺儿菜又名小蓟,是止血良药,我们都知道,但李圣洁老师不知道。她训斥谷文雨:“你弄了些什么?中了毒怎么办?”谷文雨说:“这是中药,《本草纲目》上都写着的!”谷文雨的爷爷是医生,他的话有根据,李老师便不再吭声。此时,覃桂英也嚎累了,腿上的血也止住了。李老师就说:“行了,你上去吧,洗洗脚回家吧。”覃桂英挣扎着往田埂上走,但刚走了两步就又嚎起来,李老师问她又嚎什么,她说鞋子被吸在泥里了。李老师说你也是奇怪了,为什么要穿着鞋子下水田,难道你的脚是三寸金莲?李老师这句讥讽之言,我们这些野孩子似懂非懂,但对覃桂英来说却是字字穿心,李老师将要为此付出沉重代价,暂且不提。且说李老师发动谷文雨等人帮着覃桂英从淤泥中抠出鞋子,又将覃桂英扶到田埂上,这时覃桂英沾满了黑泥的双脚犹如两只胖头大黑鱼,那两只断了襻的鞋子,像两只沤烂了的死猫。李老师说谷文雨你帮覃桂英到水渠那边洗洗脚洗洗鞋子,然后送她回家去。但覃桂英打死也不让谷文雨陪她去水渠边洗脚洗鞋,她自己也不洗脚洗鞋,她就那样带着两脚泥,提着两只沉重的大泥鞋哭哭啼啼地走了。走出几百米后,我们看到她坐在了水渠边。李老师还不放心,就吩咐谷文雨去看一下,免得她滑到水渠中发生意外。谷文雨很不情愿地走过去,但我们随即听到了覃桂英的哭声和骂声,是那样激烈,只有猫被踩了尾巴才可能发出那样的声音。我们看到覃桂英挖着泥巴投掷谷文雨,我们看到谷文雨倒退着、躲闪着,然后大步流星地跑回来。我们看到覃桂英趿拉着鞋子走远,我们看到谷文雨红涨着脸回来,我们听到李圣洁老师责问谷文雨:“你怎么惹了她?!”我们听到谷文雨大声说:
“她两只脚都是六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