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995年秋,于铮到北京进修,住处离我家甚近,每逢周末,我们便相聚喝酒聊天。他虽是医生,但醉心文学,一直不安于位,想辞职写小说。我说:
“师弟,你别来抢我的饭碗,把你那些素材讲给我听,我写出小说来,稿费分你一半。”
“你需要什么素材?”他说。
“随便你讲。”我说。
他说,当初,谷文雨向覃桂英求爱遭拒绝,但后来她却嫁给了他,你知道原因何在吗?我说,当初,覃桂英满以为自己能转成国家干部或是被推荐上大学,但后来却被下放回家成了农民,女农民嫁男农民,这不顺理成章吗?
于铮道,非也。覃桂英回村后,谷文雨又来求婚,但覃桂英还是不答应。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这要从在两县交界处李圣洁老师坟墓前那棵杏树说起。那是一片无主荒地,只有李老师一座孤坟,坟前那棵杏树,十几年后长得枝繁叶茂,每到开花季节,一树繁花,引得蜂飞蝶舞,成为一处景观。有人在墓前立了一块石碑,碑的正面刻着“人民教师李圣洁之墓”,九个隶体大字,碑阴刻着李老师生平事迹。有人传说李老师已经成了神,能保佑学生考出佳绩,于是她坟前香火旺盛,尤其是中考高考之前,前来烧香拜祝的学生和家长络绎不绝。这是后话,先说前言。于铮道,谷文雨是三县屯人,覃桂英是覃家庄人,两村相距三里远,鸡犬之声相闻。说李老师墓前那棵杏树春天繁花如缀,秋后硕果累累,但那杏子又酸又涩,难以人口。熟后无人去摘,坠落于地,腐烂成泥,弥散着一股酒糟气味。后来,谷文雨村子里一个妇女谷玉珍,闻酒香灵机一动,每年杏熟后即采杏回家,杏肉用来酿酒,杏核砸开取仁卖给药店,一举两得,众人皆夸这谷玉珍是三县屯第一聪明人。但有一天,这聪明人突然神经错乱,又说又唱。她又说又唱地向覃家庄行进,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三县屯的孩子,到了覃家庄后,又吸引来一群覃家庄的孩子,还有一些妇女。她径直地走到覃桂英的家,这是覃桂英从学大寨工作队被下放回家后几个月的时候。谷玉珍声音尖厉地哭着骂着,她的骂是唱出来的……覃桂英啊……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小六趾……我爸爸亲自为你做手术……我妈妈为你垫上医疗费……我亲自陪床为你梳头穿衣……还喂你吃了阳梨罐头……你竟然剪我辫子打我脸……逼我跳井你如凶神……我蒙冤屈死十年整……今日报仇雪恨我让你鬼缠身……小孩子不知往事跟着起哄,大人们知道往事胆战心惊。那时覃老九已经得了脑血栓多年,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他躺在炕上挥舞着那条能动的左臂,嘴里含混不清地吆喝着:枪……枪……覃桂英的娘跪在院子里磕头作揖,嘴里叨叨着:他姑啊……仙姑……开恩吧……孩子小……不懂事……冒犯了仙姑……仙姑高抬贵手啊……覃桂英躲在屋里,关着房门,不敢露面。那谷玉珍在院子里狂舞疯唱,长发披散,脱下衣服挥舞着,仿佛挥舞着辫子,局面混乱,不可收拾,村里人唯恐不乱,起哄叫好,那谷玉珍愈发疯狂。此时就听得院外大吼一声:打倒资产阶级臭小姐李圣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就见一个威武的大汉,上身穿一件草绿色的褂子,头戴一顶草绿色的帽子,腰系一条牛皮腰带,高挽着双袖,臂弯上戴一个红袖标,宛若天兵下凡。此乃何人?当年的红卫兵小将谷文雨也!谷文雨口号一喊,那谷玉珍如同受了电击,浑身颤抖起来。谷文雨雄赳赳上前,抡圆了胳膊,一巴掌,响亮地抽到了谷玉珍脸上。那谷玉珍往后便倒,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俄顷,谷玉珍醒来,如梦中醒来一般,问周围的人:我这是在哪儿?旁人道:你在覃家庄覃桂英家。她疑惑地问:我怎么会在这儿?谁把我弄到这里?后来,谷玉珍又来闹过几次,每次都是谷文雨前来降服。覃桂英为什么嫁给谷文雨,于铮道,现在你明白了吧?
原来如此,我说,会不会是谷文雨导演的一场戏呢?
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于铮说,反正结果就是谷文雨娶回了覃桂英,而结婚第二年覃桂英就为谷文雨生了一个女儿,为了逃避计划生育,他们跑到了中俄边境一个荒凉的山村,在那里开荒种地。去年,他们带着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回到了故乡。这时,人民公社早已解了体,他们因为错过了分配责任田的机会,村子里的公留地也就是叫行地,也都被村干部们瓜分完毕,所以,他们一家五口就成了无地的农民。为此,他们两口子在村里闹,到乡上闹,去县里上访。最终县里给出的解决方法是:补齐三个孩子计划生育罚款六万元,落下户口,然后分配口粮田。1994年的六万元,对于一个农民家庭,是一笔根本无法筹措的巨款。那时我刚由精神病院调回县医院干部保健科工作,那天受院长派遣去县政府为一个副县长送药,在县政府大门口,看到了谷文雨一家六口。当时正是中午下班时间,许多人围成圆圈,一个男人在圈里悲悲惨惨地哭唱,类似我们听到过的沿街卖唱乞讨的盲人。我生性好奇,又心存着文学的梦想,处处注意积累素材,便挤进人群,定睛一看,老天,原来是谷文雨一家。十几年不见,说实话我一时没认出他们。谷文雨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街上的人都穿着衬衣,女人都穿起了裙子,他穿着油渍黏腻的破大衣,头上还戴着一顶破棉帽,看上去就热得慌。覃桂英穿着一件分不清颜色的羽绒服,头上围一条紫围巾,腰里扎着一根宽布条子,背后布兜里兜着一个孩子。在他们面前,依次排列着三个女孩,大的十几岁,一头乱发,目光呆滞,显然有智力上的障碍,老二和老三看上去很机灵。三个女孩脖子上都插着一根谷草。天哪,这是卖孩子的标志啊,这简直是给社会主义丢脸啊,幸亏小县城里没有外国人的踪影,要是在北京,被外国人拍了照去,发到西方的报纸上,岂不是中国的奇耻大辱?他们悄悄地卖孩子也就罢了,他们还大声唱,唱悲凉的腔调,苦难深重的词儿。谷文雨的嗓子想不到那样好,悲壮苍凉,闻之令人动容:好心的大爷叔叔们,大娘大婶子们,大兄弟大姐妹们……看看我这一家可怜的人……我们流落边关十几年……回乡竟成了多余的人……房屋倒塌院生草……责任田无我们一厘一分……欲想分到口粮地先交罚款六万金……走投无路把儿卖……好心的人啊……可怜可怜这几个快要饿死的孩儿……谷文雨唱到节点上,覃桂英便凄惨地长嚎一声:好心人啊,买了这几个孩子去吧,一万一个不嫌多,一百一个不嫌少,买了去吧,救救这几个孩子吧……与此同时,那两个小女儿大声哭起来,大女儿看看父母和妹妹以及周围的人,害怕地钻到谷文雨的破大衣里。围观的很多人都流下了热泪,有人摸出钱,放到他们面前的一个破瓷碗里。我心里十分难过,于铮说,毕竟是同学,又有过共同挑水的生活,早就听说他们过得很惨,但没想到这样惨。我想,于铮说,命运真的是存在的,退回去十几年,谁能想到他们俩能成为这个样子?如果谷文雨不是右心位,如果不是县武装部政委说了那样一句话,谷文雨也许早就成了军队的干部,肩上将星闪烁也是可能的。而覃桂英如果不是有人告状,很可能也成了高级干部,听说他们学大寨工作队的队友们,有一位已经当了市委书记。市政府大门口的信访办公室里很快跑出了几个人,连拉带拖地把他们一家拽进了屋里,几辆警车也鸣笛开来,驱散了围观的群众。
后来,于铮说,他们分到了口粮地,孩子的户口也落下了,那六万罚款也不了了之,我听市政府的王秘书说,如果不给他们解决,他们就要去天安门广场卖孩子。你这两个同学真是太厉害了,王秘书说,别说是去天安门广场,就是去济南泉城广场,省里追查下来,县里头头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