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
感知,理知,听起来挺对称的,然而,两者大有不同,理知只为知,感知并不只为知。实际上,在某种意义上,感知本身就是某种终极的东西,我是说,感知甚至不连到反应、行动,感本身就是终点,是承受和享受。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写到一个场面,俄国贵族家里摆酒宴,从德国请来的家庭教师不好好喝酒,一直在那儿记取关于红酒的各种知识。托尔斯泰仗着自己是大贵族,有点儿欺负那个德国知识人:我们喝红酒,主要是享受红酒,不是要增加关于红酒的知识。要说知,这个知也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那个知。贵族没有那么多的知识,可他们更知道怎么享受酒宴。读诗,看画,主要不在求知。我听音乐,不是要掌握很多音乐知识,我就是享受音乐。不说享受,说承受也一样,你承受痛苦,不是为了了解痛苦,除非你是小说家。享受酒宴,承受痛苦,the end of it。享受或承受,它是终极的东西,不往外发展了。
情绪也是这样,无论情绪是不是一种知,情绪首先是感受,我悲伤,我快乐,在某种意义上,终结在我们个人身上。这一点跟我们整个论题有关。传统哲学——我主要指的是西方哲学——如果对感知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它怎么发展成确定的知、公共的知,突出视觉跟这个也有关系,突出exploration、探索、探究。感觉有它感受的一面,感受、经受,但传统哲学对个人的感觉、感受没多大兴趣。针对这个传统,不妨强调感知有感的一面,我感受了,这感受不一定说得出来,也不是人人都那么想要把个人感受表达出来。把个人感受当回事,还老想着表达出来,这是很晚近的现象。我们刚才说到音乐,从前是典型的公共活动,现在我们主要把音乐跟个人感受连在一起,这个转变是个典型的例子。
我“感到”就好了,that's it。但走到极端,会带来另外一些毛病。我们这个时代,也许过于看重个人感受了。卢梭是最早深刻感知现代性的一位哲学家,他说过,谁感受得最多,他的生活就最有意义。[6]这把古典观念倒过来了,从前,人们把纯粹理性当作目的地,现在,人们把纯粹感受当成终极目标。这个也很成问题。当然,感知世界亲,活在感知世界里,你感到亲切、自在,但感知世界小、狭窄,而理知可以带你到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在熟人社会里,你读书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外邦的事情,对你的生活帮不上什么,到了一个大世界,从乡下家里到上海了,从上海到美国了,你通过理知知道的很多事情,比如知道美元怎么折算会帮到你。
[1]M. 克莱因,《数学:确定性的丧失》,李宏魁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7。——编者注
[2]伊利亚·普里戈金,《确定性的终结:时间、混沌与新自然法则》,湛敏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18。——编者注
[3]约翰·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傅统先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编者注
[4]维特根斯坦,《论确实性》,G.E.M. 安斯康、G.H. 冯·赖特编,张金言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编者注
[5]“‘一套普通而标准的习用语’这一概念只是统计上的虚构。”出自:乔治·斯坦纳,《巴别塔之后:语言与翻译面面观》,孟醒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第50页。
[6]“生活得最有意义的人,并不是年岁活得最大的人,而是对生活最有感受的人。”出自:卢梭,《爱弥儿:论教育》,李平沤译,商务印书馆,2011,第17页。——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