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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妈妈失业却安了家
过了一两天,我放学回福利站,在妈妈的办公室兼卧室的桌上做作业。妈妈基本上是不坐办公室的,房里就我一人,门敞着,径自进来了一位穿黄军装扎大皮带的三十来岁的男同志。我想,他准是那位叫苏朋的接管福利站的军代表了,便站起来和他打招呼。他大概也知道我是谁,只点点头便转着颈子打量整个房间,之后注意力转到了房里的五屉柜,柜上摆的几只茶杯和一个盛零食的小盆子,一目了然。接着他就拉开了抽屉,逐层地翻检我们的换洗衣服。我妈妈是寡妇,我是大姑娘,这内衣裤怎好让个陌生男人翻看的?我大感诧异,顿生反感,没敢责问,只是站着盯住他看。翻过柜子,他就走到书架前,发现了一本《圣经》,抽出来一翻,转头问我这是什么书。我平静地说我们是信教的,这是说教理的书。他显得很惊奇,说你们怎么还迷信?我没回答,他把书插回去,不屑似的摇摇头走了。这位同志给了我极坏的印象,几乎抵消了巷口那位同志给我的好印象。
这件事的第二天,这位苏朋军代表宣布,福利站暂时不解散,继续开办,人员都留用,唯有我妈妈是“敌伪人员”,必须转业,还发给我妈一纸转业通知书,让我们马上搬出福利站。我妈妈提出得容缓几天以便找寻住房,苏朋军代表倒是应允了,但是限令在5月1日之前,连找房子带搬家,只有三天。
我们不是南京人,以前在南京的几位亲友解放前夕都走了,着急之间,妈妈想起了刘娘弟媳妇的姐姐,我称她为王娘的。她丈夫在国民政府的交通部工作,复员回到了南京,王娘是老南京人,一定能有房子的信息,便去找到了王娘。果然她哥哥家有闲房,当下带了我妈妈去见了她嫂子,看好了房子,交了租金。没用三天,第二天我们就搬出来了。
房子在国府路,后来改称长江路,和我哥哥的弘光中学是斜对面,离我的三女中只要走二十分钟,比从鼓楼渊声巷走要近一半。房子是王家祖产,四进的中式府宅,临马路的南边两进开了家打字机行,房主王家住最后面,我们租了第三进的西半边。这大瓦房的西半还用木板隔出了南北两间,南间铺了地板,北间是水泥地面,下过雨街上干了,北间还是泥浆满地,得穿胶鞋。房子东边有一条直通前后的窄过道,所以我们出入不用穿过打字机行。第三进还有扇小绿门开在过道上,自成一个小院子。妈妈和司娘住南间,我一个人住北间,哥哥还住弘光中学,不过为了节省开支,他不再在学校吃饭,回来吃了。
俗话说破家值万贯,又说千两银子不置家,一点儿都不错。幸而老式房子堂屋里有八仙桌、太师椅和茶几,南房里有一张大床,妈妈到弘光中学找牧神父买了张美军用的折叠床给我睡,就不用再买家具了。头一天,买了个小泥炉子和一小篓木炭,在房檐下用小搪瓷盆煮面疙瘩吃了,第二天买了锅碗水壶之类还有马桶,吃喝拉撒睡五项活人必需的问题都解决了。后来又和房东协商,把小绿门外面闲置的一间小披屋借给我们放火炉,不再怕下雨,而且可以烧柴,柴比炭便宜多了。
我们自从离开香港就没有家了,七年之后又有了家,可是并不感到快乐,因为这个家断了经济来源,幸而司娘没被转业,暂时还能维持,可不是长久之计。妈妈当然焦虑,闲坐家中也不是她的性格所能耐受的。当时南京从一个首都陡然萧条下来,就业就万分困难了,转业就是失业。妈妈每天出去自我推销,公立学校不聘老师,私立中学生源大减,难以维持,更不能增加教师了。于是妈妈又降格跑了许多所小学校,也是处处碰壁。南京无望,她又去了趟上海,也是无果而返。给北京的一些老友写信也不见回音,想必是朝代换了,老关系们也无能为力,再者我父亲已去世八九年,人在人情在,也不是意想不到的事。为了向往共产党拒绝去台湾,还影响了福利站的老师们,她们都表示跟着周主任,“周主任不去台湾我们也不去”,为兢兢业业办起来的福利站留住了人,自己却被扫地出门,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哥哥和我除了要吃要穿还得要学费。妈妈在思想上和经济上的双重压力下,心情很糟,脾气更大,我和哥哥都谨小慎微,动辄挨骂。哥哥的旧自行车被小偷偷去,为此,已18岁的他还被妈妈打了一顿。我每天放学,买菜做饭,扫地抹桌,不时还要跑典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