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大草原上的生产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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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寒假几乎没人回家,因为马上要出去实习,得做好在外半年的准备。不巧斯大林逝世,要开会纪念,还要到天安门去参加有毛主席到场的万人追悼大会,出发日期推迟了十几天。走之前,寝室和个人卫生都得搞好。全班合力来了个被褥大拆洗,拆的管拆,搓的管搓,刷的管刷,晒的管晒,缝的管缝。那天风和日丽,早饭后开始的,晚饭前这四十多套被褥全部完工,引得全校同学对我们班的团结协作刮目相看。

又是兵分两路,一半人去东北,那边畜牧场多,可以多看多得经验;另一半人去察北,就蹲一个牧场,能较深入地学习实践。我去的是察北,这察北牧场是解放后才建的,以养马为主,从苏联高价进口的苏纯血轻型马都养在这里。位置在张北县的北端,离内蒙古不远了,乘火车到张家口转乘大卡车,过了座“大好河山”的石牌坊就步步高升,上了坝上高原。海拔升高、温度降低,我们冻得挤在一块儿,司机还不时地停车下来,喊我们不可睡觉,睡着就可能冻死。张家口比北京冷不少,坝上更比张家口冷一季。到了察北牧场,房间里不生火就待不住,好像北京的三九天,幸而我们都带的厚被褥。

牧场建在大草原的一个小山包下,一排土坯矮房是生活区,马厩建在半坡,一排一排的,高大又整齐,是按照苏联的标准建的。我们男女生分住两个大房间,木板通铺,天蒙蒙亮就起床,跟着牧工们上坡去马厩刷马喂马,打扫厩舍除粪换褥草,干完之后下坡吃早饭。上午,种马就去运动场骑乘运动,母马和青年马由牧工赶着放牧去了。我们不会骑马,这两项工作都不能参加,便去配种室、兽医室、饲料厂帮忙干活儿。走到室外,满眼是绿色的大草原和湛蓝的天,小学时唱过“走不尽的草原望不到的天边”,现在有实际感受了。

了解了牧场的各部分后,带队的老师把我们分成许多小组,驻到各个部门以求深入,最后再汇总交流。我和女同学姚馥芬二人去接产,春天正是产驹的季节,每天晚上都有接产任务,我俩索性搬住在马厩。管接产的技术员可高兴了,以前他一个人,遇上不肯卧倒站着产驹的母马,他只好站在马屁股后等着,以致羊水淋得他满脸满身,有一回还灌进他嘴里,害得他好几天都没有食欲。现在有了两个帮手,再遇这种情况,我和姚馥芬就一边一个扯着大毯子接住,马驹出来不致栽到地上摔伤。这些小驹都是宝贝,不敢有半点儿闪失的。在等待产程进行时,我们三人坐在产房外的过道里,技术员给我们讲他接产的经验和教训,顺产时他敢放手让我俩操作,难产时我们只能看着他伸胳膊进去手术了。同学们都没见过产驹,想看的就和我们约好,到时候我下山坡去叫他们,每次只能来一两个。因为纯血马很神经质,旁边人多它就紧张暴躁。姚馥芬胆小,都是我去叫。有一次没月光,草原上也没有路,我大概是踩到了百灵鸟的窝,它大叫着扑棱棱地飞起来,着实把我吓得不轻。技术员说建场之初,夜间常有绿色的双光点儿在游动,那就是狼。现在少了,但晚上出去还一定得拿上手电,而且千万不能见狼就跑,面对它手电一照,狼就逃了。我光注意狼,反倒被小鸟吓着,实在可笑。交流会上,我整理出挺详尽的接产报告,还把马的胎盘研究得很仔细,连脐动脉、脐静脉、脐尿管以及后来成为内脏的什么韧带都讲得一清二楚。别的小组写的材料也都很翔实有分量,最后集成厚厚一大本,是我们两个月马场实习的成果。

除了技术方面的收获,察北牧场的何场长也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何场长是日本留学的,也许是有点儿日本作风,对干部工人都严格要求,各项规程都得做到位,批评起人来毫不留情,但若真出了问题,他又能耐心地给分析原因,开导教育。有位牧工说去年他养的小马死了,何场长叫他去办公室,他吓得腿直颤。没想到何场长和气地让他坐下,给他分析死马的原因,给他上了一堂业务课,教他如何把马养好,让他由衷地自省工作缺点,同时对场长佩服得五体投地。训练公马的小青年说何场长要求他们能飞身跃上奔马,开始他们都暗骂场长是法西斯,后来练成了,马也更驯服了,才感谢场长让他们有了这身本领。何场长给我们讲过几次课,理论结合实际,我们受益很多。我认为将来若要管理一个牧场,就得以何场长为榜样。

当时牧场有不多的几位技术员,都是一两年前大学才毕业的,谈起建场之初的艰辛,现在都颇有成就感,但也有不满之处,一是没有女性,不好找对象,二是缺少文化生活,工人们只好晚上请“嘛嘛”们念经以此为娱乐。“嘛嘛”是蒙语喇嘛之谓,解放后要他们自食其力,所以牧工中有几位喇嘛,念的什么都不懂,只算听唱歌吧。骑马背枪的邮递员半月才来一次,报纸成了现代历史。电影放映队半年来一趟,一部片子最少得重放两次,否则大伙儿不肯罢休。牧场的生活还得耐得住寂寞。

那一天我在公马厩劳动,赶上县配种站来提种马,养那匹马的工人把马又梳刷打扮了一番,交给了来人。他站在外面一直看着那马走远,绕过了坡脚再看不见了,竟一下子蹲下呜呜地大哭起来。一个大男人又不是个小孩儿,马又不是去屠宰场,养它的目的不就是为给配种站去发挥作用的吗,哭的哪一门子?我觉得可乐但没乐得出来,我跟牧工的感情有距离,或者我和马的感情没那么深,当个畜牧工作者是否合格?

离开了人也熟了、地方也熟了的察北牧场总场,我们再往北到了察北牧场的分场。这里以养羊为主,我们又开始实习养羊的工作。这时羊毛已经剪过了,要进行药浴清除体外的寄生虫。我们每人拿一根头上有拐的木棍,羊只依次通过放着药水的水泥沟槽时,我们就用木拐使劲儿地按下羊头,让它全身都沾上药液。一位男同学没按着羊,自己倒栽了下去,成了大伙儿的笑料。羊场养着几只粗壮的蒙古狗,颈上戴着有铁钉的皮项圈,敢和入侵的狼群撕咬,白天拴着晚上放开。有一晚它进到男同学住的房子,依次闻嗅每个人的脑袋,男同学们吓得一个个气都不敢出。那一天,有只羊被草原上的一种小青毒蛇咬死了,场长让我们每人拿片羊肉喂狗以建立感情。我去了,姚馥芬不敢去。过了几天我们大家在男同学房里学习,姚馥芬忘了拿笔记本,要回女生房里拿。她认为狗是拴着的,不要别人陪着去,不料狗一吠她就怕了,撒腿一跑。狗竟把拴着它的窗棂拽断,扑上去咬她。场里人听见狗的叫声不对赶来,才把她救了,但已咬了好几个口子。老师只好派了一位女同学送她回北京打狂犬疫苗,她的实习就此半途而废了。

羊场实习过,我们就去内蒙古锡察盟公营牧场,那里是纯牧区,人人都住蒙古包和帐篷。我们除了实习养牛,了解牧区生产方式,还有个替牧场测量草原的任务。测量那天早上,风和日丽,正干得开心,骤然乌云密布,冷风呼呼,大冰碴儿就唰唰地落下来。我们冻得扛起仪器撒腿往回跑,回到住处盖上被子还发抖。一觉醒来,热得浑身冒汗,原来是热醒的,外面正是火红的大太阳。高原的气候真是无常。当晚姓蒋的男同学就发了高烧,第二天也不退,量一下40.5摄氏度。老师吓得向场长要了辆大卡车,由姓沈的男同学护送他去张家口住进大医院,直等到他退了高烧,又送他回北京学校,交代给校医室,自己才回来归队。我们都为他的友爱、牺牲精神所感动。事实表明,在第一线工作的畜牧人,除了要有胆量,还得有好身体。

我们几个女同学住进女牧工的大帐篷,反正是地铺,能挤。草原没电,天黑就睡,黎明即起,跟着女牧工们去挤牛奶。那蒙古牛的奶极稠,把我的指头都粘在奶头上了。早餐就喝才挤出的奶,不过得兑上水,否则我们汉人的肠胃适应不了。我们也学着帮她们将牛奶发酵,撇奶油,撇乳清,熬制奶豆腐。奶豆腐和土豆是牧区的主食,奶豆腐微酸,而牛奶煮土豆堪称美食,最好吃的是奶皮子,那是浓缩的奶油,可惜很金贵,只给我们吃过一回。牧工们大多是蒙古族,不通汉语,我们连比带画也能交流。她们爱唱歌而且很好听,我们学了好几首,请会讲汉语的干部告诉我们歌的意思,还跟她们学了跳舞。后来学校开了个实习汇报演出晚会,数我们畜牧系的节目又多又好。

公营牧场的羊养在较远的营地,我们去的时候它们在夏营地。好在大家在马场都学了骑马,牧场的蒙古马老实,也矮小,可以作为我们这些新骑手的交通工具。到了营地一看,就是一个羊圈带一间小土房,在茫茫草原上更显得孤单凄凉。只有两个牧工,一个人赶羊放牧出去,一个人在小屋内看门带做饭,晚上守夜白天睡觉。这两个人一天相聚、说话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小时,长年如此。这也是一种畜牧工作,让人很难想象其中的苦乐,我由衷地敬佩这两位养羊的工人。告别了孤单的牧人和吃草的羊群,马识归途,一路快步跑了回来,享受了骑马的快乐。

离开公营牧场时,场长特地招待我们吃了一顿手把肉。就是整煮的一头羊,自己拿刀割下用手抓着吃,还尝了马奶酿的酒,又送我们每人一本硬面子的记事本。我没舍得用,一直留着。

结束了牧场实习,我们到了张北县城,第二天就分组去农村县属的几个配种站。我们四个女同学住一个站,参加站上的所有工作。我第一次采精,大概是假阴道的压力没调好,那纯血公马立马生气,掉转身子就是一蹄子,幸而给我保驾的工人把我拉开了,否则踢得不轻。我还被那大公马踩过一蹄子,好在我穿的是大皮鞋,就这样我的小脚趾好几年都木木的。村里的老少妇女知道配种站竟来了女配种员,都来看我们,也是来看配种,满足她们的好奇心。

配种站的实习结束时,附近配种站的四个男同学租了一挂马车,带上我们一起回张北县城。不料赶车的老乡不认得路,在田野转到天完全黑了,又怕有狼,好容易看见了灯火,赶过去一看是家大车店,便住了一夜。大车店整个房内就是一铺大热炕,也不用被褥,也不分男女,就地一卧,倒也挺暖和的。第二天到了县城,各站的同学昨天都到了,还以为我们出了什么事,大家见面分外高兴。

在张北又住了好几天,汇报,交流,讨论,总结,还请了老革命干部给我们讲抗战故事,最后圆满回北京。在外实习五个月,业务收获不小,思想收获更多。东北队的同学们在我们之后回校,全班相聚,又一番交流,开心热闹。可惜我都没能参加,我生病住院去了。


7运动接着运动9病中度过了大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