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延安日记(1940-1945)- 萧军 >
- 一九四二年 >
- 十月
十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①发胡风信。
②夜间,王实味突然来劝我入党。
读了《关于鲁迅极其创作》(台静农编1926)及《印度和缅甸》,使我了解先生在那时底情况,后者使我了解那老大古国一些过去及现在情形。
上午把给胡风的信抄底,考虑一下,终于寄出去。夜间正睡中间,忽然王实味在门外把我惊醒了,他说:“……我来劝说你,请求你……马上加入共产党,痛痛快快把自己的错处承认泪来罢……不要为了个人的自尊,为了革命的利益着想罢……他们明后天就要讨论我的党籍问题了……我倒不怕他们开除党籍……这样我也不会离开革命工作的……但是我看到十九日解放日报的文章,那后面伏着杀机啊!我倒并不恐怕死……来哀求你……但为了革命……也许会牺牲了我……我甘愿的……可是叫你转那封信已经说得明匪白白了……我的心是为了党的啊……我知道你是对的……你那样唯亮地打了他们的耳光……不过他们拿你没有办法……但是为了革命的影响,这样不成啊……那要垮台……毛泽东是禁受得起这耳光跳……我过去错误了……不该乱骂人……你是英雄……是硬的……侄我要流眼泪……一切为了革命的利益,我们要做人所不能做的罢他蓦然向我诉说了这些事,起始虽然稍稍感到一些不愉快,接着就平静了,我知道他有些事还不知道(他被一些人隔离),我大约告诉了他研究院给我警告书及鲁迅纪念会我讲演等事,为了不乐意和他多纠缠下去,我说:
“第一个,我给你的意见就是人无论到了怎样艰难的环境,不要头掉一个为人底自尊,你要好好练习控制你的感情。第二,你的意见我可以考虑,入党与否。第三,你可以把‘杀机’等想法抛开,这不会的,因为现在不是那个时代了。第四,你所说的‘英雄’一类,这是一种夸大,共产党少我们一两个人不要紧,即使再少几个也不要紧。第五,我没什么过错可承认,过去也没做过什么错事,将来也不会。第六,我不愿人强用我,也不愿强用人。第七,我要自尊,也要弄个水落石出……”我一直是睡在床上,他站在窗外,我们就这样大声地讲着。我婉心这也是苦肉计,另外也许有人在听着,但这是无关的。“即使你开除党籍也无问题,将来你仍然可以恢复……”“那当然……”从他这回答,我更证明了自己推测不错。听说罗迈已调了工作。我是不管这些的,还是走自己的路。风兄:
接到你的信已经七八天了,因忙于一些琐事没能复你。前天十八日(星期日)这里举行了先生的六周年纪念。我当然寿加了,而且讲话了,就引起了一场闹战!这“闹战”我事前旱就料到的,也是我们的“战友们”早就布置好了的,不过大家事前全是照而不宣。这战事引起的是我提出了四个月前,中央研究院仅仅根据党员暗地里汇报,就由八大团体及百O八人签名,派四名代表向我提警告书,说我有“诬蔑”罪名,我向他们要人证物证事经过说明。及我宣读了《纪念鲁迅―检查自己》一篇短文就开始了炮击。第一个从会场挺身而出的是陈企霞,他愿为第一个证人;第二个曾克算第二个证人。接着是柯仲平、周扬、李伯钊、艾青二陈学昭、丁玲……以及其它一些无名小将,在千余人的鼓噪呐喊声中,向我杀来了,各用得意的兵刃:柯以热情,周以理论,艾以警句……捶胸顿足,耀发数罪……大有非“灭此朝食”不可之慨:其中官气最重当推周扬,而出丑最甚的却是艾青。幸好我还有些招架功夫才算幸免“授首”,如今也还平平安安(当时也是平平安安),虽然这是以一对一千的差数而会战的。据我推想,将来也许还有一番或几番,更大或更深刻的会战在等待着罢?因为这战机不独还在,并且新的挑战信号(十九日解放日报社评《纪念鲁迅先生》中文)我已看见升起来了。有什么办法呢?也只好静以待战罢。如战不至,就续写些小说。那时为玉碎为瓦全虽不敢定,但宜我想,大约也还是平平安安罢。闲话少说,谈点正经事:
《第三代》第三部已重新写完(约八万字),预备在我编的月报上,每月登万字左右,既可免筹稿,又可拿些稿费,买些骨束煮吃。我预备每期打份清样寄你,如有机会可用就用它也不妨。你现在是否到了重庆?我手底没有短稿,看将来我也许特写一些为你去助助威。我在此地也很有非写点杂文不可之势,虽然明知不“太”高明,但为了自卫,为了时势所逼,……也只好勉一为之,岂心愿哉?过一二天我预备续写《第三代》第四部。关于我文化生活社那些书,将来是准备提出来的,那恐怕要等我出去才能办了。我和丁君已经一年多不交言语,关于你请她给你写信的事,已经托人转达,是否会有“情书”给你,那要看你们的交情了。我看了你那诗,很为,'J沧然”!但恰然以后也就“欢然”了,因为大家究竟还活得很好,这就万幸。这里我郑重警告你一件事,就是你不能使小谷很小就变成书虫子(我记不清他年龄,大约不超十岁),更不要在这方面鼓励他。要让他多玩,多运动,甚至打打架也不妨,第一要把身体弄好,别的全属次要。我对你工作的意见,总是“量力行事”,一口喝不干海水,那些丑恶现象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扫除的,还得慢慢来。只要不断地干下去就好了。抽工夫还是写些自己要写的东西为好,为了一时“情面”等类事太妨碍了自己的事,还是少干些罢。目前忽然诗兴大发,竟诌了古体诗若干首,一并抄你看看罢,聊破寂寞并不‘坏。专此祝好
屠君并此
萧军
一九四二年十月二十日
十月二十三日 星期五霜
①我不愿杀死我自己。
②中央出版局来信,文艺月报被停刊,它共出了十八期,快近两年。
③开始了《第三代》的第四部。
④退刘征、罗夫稿。复毛永信。
上午终于把《论:“遵命”》一文抄好给解放日报,我知道他们绝不会登,但我应该给他们一个回答。
下午读了一些小说,还是不能开始写作。
天气陡然寒冷起来,昨夜落了霜,一切花草全变色了,只有金钟子还在开。
自己“克己恕人”的精神应该多注意些。对于芬我劝她两件事:①对于用人,不能存绝对性权利义务感情和思想(她承认自己这意识很浓厚),要设身处地给别人想,同时不要轻易发怒动气,这会失落自己的尊严。②我们之间关系,不能抱“对付”观念,这样对付有很不好的一些前途,我说了这些可能“我在什么人面前是不低头的,……我之所以对你能忍耐,那是因为要保持我们生活平安,如果你不常常检查自己,认为这是当然,那就糟了。一个人总要有长处,不是有才就是有色或有德,什么也没有,而还要孤傲,那是不成的……”总之,我对她这四年多,我真的尽了很大的忍耐和教育了!
我从各方面想了,我绝对是不能为任何一个党员的。这应该断念。这会杀死我的事业和才能,而且对真正的革命绝无好处,这是不能因一时冲动而轻易从事的。这样会把我的影响力量限制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我不愿杀死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