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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日 星期五
①早晨王实味突来。
②柳青从绥德来谈话。
③和伙夫老牛谈话。
④开始删改《第三代》。
这是多事的一天。早晨将吃过饭,在门前站着,忽然王实味从山下走上来,手里拿着纸一样的东西,喊着我的名字:“萧军,你也是反革命……,我也是反革命……我们来谈一谈罢……”这种不伦的呼喊,使我直觉地愤怒了,我疑心他来和我找麻烦,或者带着什么阴谋来的,我骂了他:
“滚开!谁是反革命,你再向上走我踢你下山去……”我说着,向他走去了。
“呀……连你全不了解我了呀!真奇怪……我就走……这有一封信请你转……你看了……就明白……”当我走到他的面前,他的眼睛红着,充满着泪水,头发蓬蓬,脸色苍白……那完全是个病患者。他一支手提着一条棍,腿在颤颤动着,正怯怯向山下退着……。当我从地上拾起那信,他却又走回来。我的心完全平安,态度也冷静。“你若是硬骨头……你不要把这信给任何人看……连你也不了解我啊!”他几乎是凑在我鼻子下面说着。这时山上已经探出了各个人的脸。我还是矜持地故意大声说着:
“信既然交给我,我就随我的意处置……”一面看着字迹歪歪斜斜的信……。当他临下山时约我:
“我们到山下去谈谈罢……”
“我不想去。”
“避免嫌疑么?”他尖锐地笑了。
“就是的……”
“你也说一句啊……刚才你不是骂我……好使我心安……”这是他将要到山脚时,停在路上,扭回头向我说。等待我回答。“只要你说我不是‘反革命’,我就是不骂你……”我说,还在看他信。
“你不是‘反革命’啊!”
“好,我也不是在骂你……”他一直摇摇晃晃走进了田地中,坐在一匹石马上去了。他还向我声明他是个好党员。我说:“我知道。”我回到山上,思量着,觉得这处置是对的,芬却觉得我太厉害了。因为她不明白,不这样处置,如果我像一个朋友那样接待他,那会生出一些可憎恶的谣言,这对我斗争是一种妨碍……我必须要这样无情地做啊!看过他的信,我思量着,竟要和他谈一谈了,我站在半山坡上向他招手:
“你请上山来,我们谈一谈……”
“你不怕……”他用手拍着自己的脖子向我叫着,“……砍脑袋吗?”他摇晃着走过来。
“不要紧的……不至于到这样程度。”我笑着说。“我不是托派呀……我……”
“我不知道这些事……”他走到山路口,忽然停住了:“我不上去了,没什么可谈的了……我渐渐明白了,我错了,我不应该把这信交给你,应该交给文抗的支书呀……你交给支书……只许你看,和支书看……不准第三者看……不准……”他又踉跄地从大路跨人了田地。
当我仍回上山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轻狂的男人和女人们的笑声……这是一种残忍而卑贱的笑声……鉴赏一个人底失掉情操的笑声。我憎恶这失掉情操的人,更憎恶这笑声!黑丁、韦婪全是这笑声底参加者。
我对这事思量过了,微微感到一点残忍味的后悔,但我确是应该如此做的。
我把那信交给了毛泽东的秘书乔木转给他。
泽东同志:
这是一种意外的事,今天早晨王实味在山下呼着我的名字,把这封信放在山脚下,要我代转给您。后来他又说“做错了”让我交给文抗支书,再转给您。我就如此照办了。专此祝好。
萧军
一九四二年十月二日晨
伟大的乔、转呈伟大的毛主席、转党中央:
我要请教你们伟大的伟大的伟大的,
人为什么定要用“脚底皮”思想呢?
为什么人在如“象”如“熊”更能解决问题时,却是蠢到非用,“狐狸似的小狡桧”不可呢??
为什么“为工农”的伟大的伟大的那样多,而工农却觉自己是“三等革命”“不是人”“没有出路”呢?为什么“头等革命”是唯物论,而“三等革命”却必须是唯I灯论呢?
为什么说谎的是好干部,而老实人却反革命呢?为什么那种一方面对着手枪,一方面对着监狱和死亡,学信告诉我,“干兄与国兄拼命要好,但对自己亲兄弟却以刀枪相向”的可爱,可怜傻到极顶的“心”,伟大的人们却不懂得用“心”去征服,而定要把他们或逼上梁山或驱入灭亡呢?这是聪明还是愚蠢呢?
为什么鲁迅临终时要拉着许广平底手按在他心上呢?亲爱的同志们,我无论如何不能疯狂,我知道有些心会为我疯狂而冷掉,那些心并没有因为反王实味斗争而受了太好的教育。救救我罢,把我送到一个安静地方去哟,我要安静安静呀!不一定到颐和园北戴河或莫干山呀,看看吴满有家里能有一席地没有?我必须离开中央研究院,必须!反革命王实味顿首百拜千拜万拜。
一九四二年十月一日
一个青年作家(柳青)从绥德回来了,他同我谈说了一些地方上的情形:
“整风运动在延安还像样,外边就马马虎虎了……地方的人民第一个感到负担重,一个地主,有一年出过150石租粮的,收的租粮不够,就卖地买粮缴纳……因为是四六减租啊!……地主与贫农苦,中农好……下级干部贪污腐化,‘老一套’……军队的纪律也不好了……人民逃避兵役,并不如报上所说‘母送儿子去当兵’……这是仅有的偶然现象……人民对两个政权全是冷漠的,对于共产党本希望能好些,如果和国民党一样,他们就失望了……对法律不满,如果有案件不公,他们就到处说……妇女工作困难……百姓怕自己的女人开通了离婚,被人调戏……他们不乐意被选举,选举上是认为倒霉的事,边币和法币矛盾,公市二元换一元,黑市二元五换一元,人民不信任边币……。报纸只有区党部宣传科长看……争取中农及大地主底合作是基本政策……发展资本制度……”中国共产党,如果不:在方法上实施资本主义化;在思想和行动上不真正的工农化,它的前途是可恐惧的,它就不容易获得到人民。无计划,无方针,不能贯彻始终……这是共产党目前最大的缺点。这会使人民想到,即使共产党获得政权也是差不多啊!中国共产党是世界最艰难的党!
晚间去菜园买菜,遇到伙夫老牛,我看他脸色不好,问他,知道病了。他于是和我倾吐了自己的牢骚:
“我今年四十九了……每天第一遍鸡叫就起来,实在是吃不消啊!我要退伍了,有乡亲不会冻着饿着……我一九三七年参加八路军补充团……我为革命,难道还想升官发财么?这一个月三元钱,还不够买半两烟……我一个月要吃四两烟……秘书长怪我菜做不好吃啦,没有材料,没有油怎么做啊?他们监视我,其实我除开猪肉,什么肉也不吃……,我家里也有老婆、女儿……但是我不回去,也不打信啊……”他说到这里眼睛红湿了。他有一双大的有光的眼睛,一只较高鼻头有点发红的鼻子。我摸了摸他的衣服,还是夹的。“你回去和总务科长说,叫他给你弄件衣服……你是好人,我懂得你……,,
“咱做错了的不怕批评,就是枪毙全可以,但是领导不好,压迫我……这是不成的……我革命是来找压迫的么?”他悲伤地别开了我,我握了他的手。不知道怎样,我对这些人总是亲切的,,虽然他们说话嘴有臭味,但也不使我嫌恶……。只是憎恶那些卑俗的小知识分子。我将要同秘书处去提出我的意见。
为了自尊,关于登载《第三代》时,分外的话一句也不写了,更不应和一些人计较小事,总应像一个海似的容纳一切,练习自己容忍,除非必要不动怒。但决不放弃战斗。只有沉静积蓄自己的力量,才是一个真正战士的本分。过去自己还有些浮躁的,不必要夸耀的习气,此后要竭力戒除。
不动怒是最伟大的战斗。动怒是一种无能和丧掉自尊的举动。我应该像一副钢的齿轮和钳子那样有力地咬紧一切。忍耐、沉默、不和一切人来往、不参加任何会议、工作……这是度过我的这无味的岁月最好的战略。
这里无是非,无公理,有的只是行帮气氛。把愤怒沉潜下去罢。
十月三日 星期六天阴
上午改稿。
下午开始写《承继遗产论》关于文艺性的杂文,情绪很不好。听到艾青与张仃那些无耻的闲言,有时真想到会场上给他们几个耳光,这些巴儿狗们确是使人气闷。依从着理性我还是只有忍耐,这时候只要我对他们稍有一些举动,全于他们有利的,我不应该做这样丧掉自尊的愚蠢事。也许有一天我会爆发的,但尽可能我还忍耐着,要用这忍耐测知自己的力量。
早晨散步的时候我预感到这个党是没有阶级基础的党,虽然它是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它也想和这阶级成为血肉,但我总感到它是悬空的,它虽然新兴不久,已经看到了败落的现象,这使我很悲痛!我决定沉默走自己文学的路罢,也许四十岁以后我也有从事政治的一天,暂时抛却文学。这是一种妄想狂还是一种英雄主义的梦想?人从精神对立,就可能走向行为的对立。一个操守不坚,认识不清的人是危险的,D就是属于此类人物。我自己虽然可善可恶,但归结还是要走向善路的。
决定关于中央研究院的事不再向共产党追究了,我只认定这是他们一致意见,断绝我对它们的友情就是。如今我要认真沉默工作自己的事,人对于断了念的友情,是安心的。
十月四日 阴星期日
从米脂魏伯归来,他说了那地方住家如何适宜,于是我和芬马上又决定了去那里住的决心。下午我就预备去王震处去接洽交通,我是不愿和这些人们有什么交往的,但是又仍然得和他们交往。思量的心情很郁闷,行在路上,如果到那里去了,可以免得看一些可憎恶的人,但是一路上的周折也使人头痛。
遇到鲁艺的陈子羽,他告诉我关于研究院事件,有些人认为他们是过“左”了,不应该如此做。那天在会场上,他们曾强迫别人签名反对我,甚至要驱逐我出边区……这使我冷了去米脂的心,我要等待在这里,必须要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不然是不应该离开此地的。我决定要在今年鲁迅纪念会上把此事说明。“关于我的事,你不要有什么辩白……这于你也许是不利……”我告诉他。“这是我的义务,鲁迅先生说过‘对于我的朋友随便加以诬蔑这是应该加以辩证的。’我应该说……”这人还是个有些正义真理感和胆气的。我把关于我对研究院的事,大略告知了他。
路上,我思量怎样在纪念会上讲出我的话,这是应该的。陈给了我五个月饼,我推辞,他不肯,礼物这东西确是可以增加人的感情的。啊,物质!同情与礼物这是接近一个人的钥匙,斩开人与人中间隔阂的剑!
遇到王琳,她恳切约我到文化俱乐部去跳一次舞,大概除开我这舞伴,她是提不起兴致的。
回来我告诉芬,决定不去米脂了。
夜间读了些世界语。
十月五日 阴星期一
睡在床上思量着,如何在纪念会上讲演的事,并决定是厉害些,还有若干时日,再好好考虑一番。
昨天上午给张仃壁报写了一千字的纪念鲁迅文章:《纪念鲁迅―检查自己》。
和诗人鲁黎合买了一具牛骨头,一上午尽弄这东西了,弄得各处血肉模糊,像个屠夫。
午睡时鲁的女人王曼恬来,说了一些女人底苦处。这是个活泼、能干、很自重的女人。小身材,大嘴。湖南人。不知为什么,我对所有女人,全存着恐惧心。
下午和晚饭后,把《第三代》的稿改好。又读了些世界语,又对它起了兴趣。
我决定纪念会做一番讲演。
那短文在壁报上贴出来了,芬说很威力逼人。我和鲁迅先生的力是不同的,他是一种理性的,被迫出的拼命的力,我是一种健康的、征服者的力。
夜间续写:《文学继承遗产》。
十月六日 阴雨星期二
上午贪看世界地图,下午改稿。
晚饭散步在中央医院路上。自己的头脑几天来几乎总要想到那准备讲演的事,自己的头脑为什么竟不能冷静些,沉着些呢?这还要有半月,决定那样做就是了。言词我尽可能让它客观、和缓,取得群众的信任。也每天必要想到离开此地的一些事,出文集的一些事……这会使一个人变成慢性疲劳症。
读过了贾克伦敦一篇文章,忽然一个奇妙的恐怖念头浮上我的心!想着,共产党也许会为了我和他们斗争,秘密地杀了我!心有一点震颤了……“不斗争了,明哲保身罢”?这怎能成!人底软弱只是一个颤动,当它经过理性,那就如同炼锻过的铁,它将要更坚强了。人底坚强不是一天形成的啊。我如今又和处于国民党包围中有些相象了,生活在忍耐的空气中。
最坚强的人也有最软弱的时候,可贵的是在能克制这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