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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四日 星期六
①读高尔基《论现实主义及果戈里》。
为了鸣儿吵,早晨很早去河边唱歌,回来把此期《谷雨》自己的文章又重读了两遍,觉得还没什么可击的地方,检查自己是重要的。又把丁玲、艾思奇、严文井、刘白羽等的文章全看过了,不是我精神过敏,他们确是为满足自己,向我暗暗的射击,以求自己感情上的愉快,这是因为我伤害了他们的“伟大”!我预备也写一篇《杂文还废不得说》,对于这些家伙们给以一个耳光。已经开始在思索,记下了一些零碎思想和句子。
晚间听说桃林举行舞会,我和芬去了,天气有些凉风,天云没有了。林中人很多,在椅子上我们坐了一刻,因为灯泡坏了,就没跳成。这是由画家张仃设计,有音乐台,饮水处,用黑纸刻空,糊上红纸,如有灯,看起来一定很美丽像都市的夜园。
另个小花园内是朱德他们举行的,他们的汽灯倒亮着。张领我们要到那里面去,我本要回来了,因为怕芬扫兴,所以也一同去,我是不愿和那些“土贵族”们去混在一起的。正好他们门卫拒绝了,我们就回来,我是没什么的,芬感到一些扫兴,因为每一次全是如此。“他们这样……无怪王某写文章说上级与下级有隔阂呀!”她低声地带点愤慈地说。
我纠正着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人多份子复杂,一出点危险事就麻烦了。在有阶级的社会里,在某种限度里,一定还要有区分的……”我如今对事对人总能够客观地理解和论断了。“我们做一个自由的平民罢,这是最幸福的。我之所以不能去做一个共产党员,就因为我还要要这一点‘不合理的自由’,因为这社会不是我一个人就可以一天左右得了的。对于我自己,我也要多休息些,为了将来的日月,还是要保存我这架‘机器’,机器一旦坏了,那就麻烦。”
“你也要怠工了呀?”她笑着说。我们正走在河边乱石中,蛙声叫着,山影交错倒映在马口铁色河影中,比日间美多了。远远流下的水,看起来像是两山中间的委曲的溪流,中间有石头。半山各处的灯火亮了,延安的夜是很美的。
夜间读《子夜》到243页(九段),对于这作品,我还不能随便下窗语,这是愚妄成见的举动。我只是觉得它:只能使人冷静地知道了一些事实,而不能激起人憎恨这事实,而形成一种行动的,感情的力量.这恐怕是他作品主要的缺点,我和他正相反。临睡前,又把一篇果戈里论(高尔基作,《谷雨》五号载)大致读完了。高氏认为果戈里是一个“个人主义的浪漫主义者”,他除推崇《死魂灵》和《巡按》而外,其余他认为无价值,他不承认他是“现实主义’者。“现实主义的作家倾向于把具有一般意义的,他的时代底一切人们所持有的东西综合,总括成唯一的,整个的东西。这个唯一的东诞就是典型的东西,除开它底和谐,美丽―美学上的价值―以外,又司于我们它还具有着一种不可辩驳的历史文献的价值。在现实主义者底小说里,我们明确地看到,他的英雄,他的典型,就是那些遗留给我们以他的这种或那种的工作,思想,成见的人物,而且在他们所生活的环境中间,除了他们所做的那些事情以外,他们是不能再做别的什么(必然性)。
还有,当现实主义的作家作为分析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刀「他所分析的东西都是在以前被认为是具有一般意义的东西(非特殊让的)。至于主观的东西,―人物或事件底个别的特点―很少占振他,不管它们是怎样地新奇,不管它们怎样尖锐地触动他的眼睛。(这是偶然的,非典型性的东西)主观的东西,―是个人主义的浪漫主义者底心爱的资料,因此他们所描写的东西,虽然在形式上常常是很有趣的,而在本质上,在内容上,却几乎总是毫无意义的。果戈里回答了现实主义底这些要求吗?”因此,高氏就不承认果戈里是现实主义者。高氏又说:
“但是他竟给我们留下了两部在俄国文学里还没有与之相等的著作―他的这个功绩虽然不能使我们和他妥协,可是我们不能不承认这是属于果戈里的功绩。”关于果氏底为人,“我们且看一看果戈里这个人罢。他身体屏弱,精神不安,好恶无常,热衷功名,在对人的态度上又极端底利己,同时头脑坚强,而且顽强,具有着极多的人情世故C这个特点是适合于一切国家和一切时代底个人主义的浪漫主义者的―他们从自己的神秘的真理底高峰上冷酷地和沙漠地对待生活私人们,―因为依据自己的梦想让自己走在人们前面,站在人们头上的时候,一个人依然是孤立的,而且除开了自己,感觉不到世界上还有任伺人。……从孩童时代起,他就抱着一种对于神秘家病态的倾向。”我于茅盾氏似乎也抱着有类似但方面却相反的感觉。他是平民的,胆怯的,圆到的,倾向的,巧妙的,用暴露和报告事实的手法来写作的,我还不能够对他有所论断。
此后自己将要细心,耐心,观察体验一切,不能性急地就下结论。我此后应该像一匹狮子或其它的野兽样,在平常深深藏起自己的爪牙,松弛自己的肌肉,一旦出击的时候,才能集中而有力。缺乏“弹性”的,僵化的东西,是无力的啊!
柔软的东西保护坚硬的,坚硬的保护柔软的,它们要相辅为用。上午把《共产党员修养》又仔细读完,觉得就此次对中央研究院的事是完全正确的。要想改造,要想征服,一定要先理解你的对象。在此几年中,我应该对于政治,军事,思想方面多懂得些,这对我将来写作有很多用处。我是一切为写作而准备,也是一切为人类服务而准备。保护自己,强健自己,兢取第一全是这一目的。人可以想到决不能做的一些崇高或下流的事情的。人的思想是可怕的流星啊!
人是不在想,只在做。只要你在一个人面前守着,他总有一个机会让你攻进去。但这要看你的聪明、胆力和机会了。所谓“机”。
七月五日 星期日
昨夜睡时,下弦月亮已经升到45度的样子,夜是青苍色。上午到图书馆寻了一抱关于军事方面的书,想浏览一番,并预备把报上一个青年回民殉国故事记写成一篇小说,以宗教的情操和革命、民族的情操统一为主题。
下午把诗又重写一次。
晚饭后同芬在河边散步一刻,回来读《十六国游记》,这是一本小书。
夜间把早晨借到的书(十二本)从头大致浏览一遍,分出先后摘要读它。在延安期间,我应好好准备各种知识―政治,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