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六日　星期一

字数:2994

窑洞已渐暖，但还是阴凉。我决心忍耐，尽自己力量解决，尽可能不去麻烦别人。

身体感到不大好，担了两担水，割了一捆柴用了一点力，渐好了。此后我每天尽可能做一些体力劳动，一切以“自己动手”为原则。在城市里不写作，在乡村里不劳动，这是生活不下去的。这里四外风景很好，各种果树也很多，春天来时一定很有趣味。早饭后去代耕主任刘永廷处，请他交涉本月份米面事。他的女人生过五个娃，但全没活。这也是个正直，‘愉快，心胸坦荡的人。大身材，大眼睛，长睫毛。她是大脚，棕色的女人。

十二月七日整日大风星期二

摘记

1，由白代耕组长送来黄豆二升·，洋芋二十斤。在这里比起碾庄一切不方便，人也生疏。

昨晚到隔壁王家去串，男人二十三，女人十九，山西人，虽然他们生活很穷苦，但却乐观，愉快。

日间剪七、八月份报纸。

十二月八日　晴　星期三

早饭后随着两个孩子到山里去砍柴，因为斧头不好用，只用手折了一些枯树，手全刺破了。

我是以一种道士的心情，用苦难来折磨自我己，担水，煮饭，砍柴我全做过了，还要做下去，我要用这磨砺我的心情。米、粮吃光了，看乡长的样子对我很冷淡。不公不私住在这里真不愉快。

这里离延安仅二十里路，但却像隔了一个世界。这些县政府人们办事真是缓慢得惊人！为了我的一点伙食事，竟一个多月了还没一个明确的回答。

十二月九日（古历十一月十三日）　星期四

摘记

1，给曹立如，王王年信各一封。

2，区政府宣布对我生活上一切不借给了。

3，去川口区政府。

古历十二日（八日）我去李村赶集，回来因为情绪不好，竟打了鸣儿一巴掌，也打了我自己，咬破了手……芬哭了，我悲痛已极。我是完全绝望似的被困在这里，这是牢狱，流戍地啊！只因为我不愿服从，他们就这样处置我，想屈服我……这所谓“政治斗争是无情”的，如今竟斗到我的头上来了，好，我准备迎接一切！

我要在这流戍地以滚钉板的精神忍上两年。

夜间我们当然又和好。

这消息终于到来，范乡长来说，区政府说对我以居民待遇，一切不负责。我是准备这种“待遇”到来的。好，他们是想以政治压力，饥饿……来屈服我么？我是宁死也不屈服的，虽然我感到心酸―为了孩子和芬―但我要拿出精神奋斗下去，并．且要准备迎接一切更多的风波到来，我是以忍受那些暴力―国民党、日本贼―的忍耐来忍受一切的，他们可以饿死我，软禁我……但我的意志却不能屈服，我倒要看一看这政治斗争无情到什么“无情”的程度。..．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知道这消息以后，到川口区上去一次。看着那个门卫和一个老百姓的冲突，我知道这衙门是到处一样的。

他们不给我开介绍信去会罗烽等，我也不去了，我决定以最大决心忍受一切。随便什么到来罢。

从明天起，我要多多打柴，恐怕下雪。

我鼓励了芬，我应该多刻苦自己，不要使孩子和女人精神．上感到痛苦。

萧军致曹立如信

立如同志：

我们又由碾庄被搬到了刘庄，金卜山上月到现在整整在六乡住了一个整月，这之间曾有两信给您，惟均未得到赐复，殊闷闷。关于我此次来乡间居住，一切情形，您大概已经清楚，这里不必多说，惟此一月之中我已由本乡借过了五斗小米，是否将来还如此借下去？还是政府方面另有规定？我甚愿明确知道，这于此地负责人和我自己全方便，不然老百姓以为我为公家人，公家对我又没明确的规定，我很难相处，万一发生一些误会，这很不好。如日内仍无复信，我只有亲自来您处面询一切了。

专此祝

好！

待复

萧军

十二月九日

十二月十日　晴　星期五

早晨给区长写了一封信，请他代我解决明年全家粮食，土地，耕耘的工具等，并说明了我很愉快政府把我做为普通居民待遇。我猜想他们不会顺利地代我解决，一定还要磨难我，我等待着一切。向范乡长要求代借一斗麦子，看他的样子也许还可能。鸣儿没有面吃了，芬生产时也要吃，我不愿他们过度吃苦，更是鸣儿。午间去砍柴，从山上滑下来，手和腿全擦出了血，在那一刻工夫，我担心我也许一直滑下去，或者被后面滚下来的斧头砍破了脑袋，被柴刺刺瞎了眼睛……结果还安全，我咬了咬牙齿，这更增加了我“憎恶”和“战斗”的心！也更增强了我原来的意志―我要忍受下去啊！这才在开始，过去我曾忍受了精神上的折磨，如今我将忍受二年或三年肉体上的折磨了！但无论如何，除非我自愿，决不屈服于任何可羞耻的强力下面。这使我想起了苏武，王宝011，以及那些历史和现代为追求真理与贯彻自己意志被囚禁，苦役，磨难，以至丧掉自己生命的人物，这就觉得自己所遭受的太渺小了。虽然我们处境、对象全不同，但为了不损一个人的自尊以至锻炼情操则是同一的。砍柴回来，芬已为我准备下了一些洋芋和小米稀饭，吃罢，稍稍休息，我又割回了一大背荒篙，被那个脖子上生病的姓高的男人看见了，他惊叹我这“受苦”的精神，竟热情替我扑去了身上的篙籽：“你受苦真能成啊！明年你种地……我愿帮助你……看了你使我们这些受苦的人……更应该受苦了……”

他原先曾轻视过我，问我种“儿亩”地？……如今他佩服我了。我必须要好好改造自己，洗净一切虚矫的渣滓，少说话，要切实端庄，多多用行动帮助人。

因为我帮了房主人家抬了两次粮，那老婆婆竟送了我们两颗酸菜。农民的报恩性与怀疑性，保守性全是大的。从此第一个我应该让他们对我破除“吃公粮的人”这成见，其次让他们相信我的真诚，是他们中间的一个，爱我，尊敬我，信服我，我能影响他们。把脑袋放低，把精神放得高和宽大些罢！

懂得自己的任务和价值，乞L一切侮辱和折磨来罢。一一我将做一个殉道者。

晚饭后和芬及鸣儿到前院一家刘家。这里有一个宽厚的老人六十二岁了，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公家做事

过乡长，土地革命前，每年可打数十石粮。

，一个在家种田。大儿曾做

红白战争时，粮食全被白军

驮光了，现在只种三十垧地左右，交公粮两石五。这一家人的运命使我们全感动！因为两年中竟把四个孩子全死，现在家里凄凉地只剩下几个大人―两个儿媳，一个养女，一个了

.L

万产

“我们全是老实忠厚的啊！也许还有什么亏了人”老人说着背过身去擦泪去了！

……孩子死了

他的大儿媳―死了三个孩子的女人―静静地坐在炕上，头上包了一块手巾，我完全被她那安静的神情所感动了，她给我一种尊贵的，优美的品质！我甚至爱了她！虽然她是缠小脚的女人！乡村打扮，已经三十岁了―看样子却只有二十五岁―她和这环境完全和谐的。

为了可怜这一家的孤独，我和芬全有意把鸣儿认她为干娘。那老人对于异乡的人是同情的，他讲说曾有一个实习的学生住过他的家，为了想家，竟唱歌给他听。

这一家人全是有着诗歌的灵魂的人。

这里的居民只感到对公家尽义务的负担，却不见权利的享受，比方一些工作―除开要粮草及人工以外―其余的文化，卫生，教育……在这里是看不见的！（从死孩子的惊人数目可知）这使我想起了一些外国传教士们底厉害了。他们在直观上，只有布施没有需索，而且是“韧”性战的。这一点共产党是差得远的。这里的人民对于共产党和政府是没有思想、感情上的连结的，他们只感到“谁坐皇帝给谁纳税”的义务感觉啊！（那老人曾送过我一碗米酒）萧军致延安川口区区主任信

区主任：

昨天去区上，适值公出未遇。

关于此次政府上把我做为一个“居民”居住于六乡，我很满意，这于公家，于我自己全很好。

我此次脱离公家来乡居住，事前已曾向边区政府提议过，希望以一个“公民”的身份帮助我一些粮食、生产工具，待我能自足自给时，再行归还，并未要求以“工属”或“休养早”等身份待遇。因为我既不是公家的工作人员了，又无病，当然无此权利享受此类待遇，在起始一个月中，公家既然如此优待我了，我当然也不便拒绝，而且很感谢政府的好意！

关于此后的问题，我是以一个“居民”身份在此地居住下去，已经向范乡长及刘庄村长表示过了，愿意遵守享受这里一般村民的义务和权利这无问题。其次是柴水问题，我们自从到六乡一个多月中，共得到公家四背柴（共约一百六、七十斤），其余是我自给的。关于水，我也是一直自给着，这也无问题。余下的只有粮食问题和生产工具、土地问题。

一我全家共三口人―不久又要生一个孩子了，将为四口―希望政府方面能代借明年全年的粮食，不然就先借小米一石五斗，麦子五斗，吃到何时算何时，待秋收后，我们尽可能还补公家。二．我一个劳动力大约可种地五响。

三．生产工具―撅头一把，锄一把，斧头一把，绳两条，镰刀一把，种菜小锄一把。

以上诸问题可否之处，我甚盼政府方面早一些给我回信，我好做一番明年生产准备。

关于以上诸问题如果由乡长解决，我也愿只对乡长一人负责，因为我究竟是“公家人”，又来此地不久，一切不熟悉，这于各方面全不方便，一切请和范乡长相商为盼。此致

敬礼

萧军

十二月十日

十二月三日　星期五十二月十一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