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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六日 星期六
近来乘喜欢做一种哲学性的深思:
哲学是什么呢?它是科学的内容,科学是它的“证明”形式,它们是统一的、相互补充前进着的东西。
空间是:宽、广、深。
时间是:过去、现在、未来。
空间、时间的尺度:时间是空间的母亲。它们经纬着这宇宙。一切事理是:已知(历史的),可知(科学的),未知(哲学的)。人底死,是可知的;人底生,是已知的;人究竟死在哪时、哪刻……则是不可知的。
可知是从已知产出;已知是过去的可知。
已能,可能,不可能。
人类是附在无限大中―宇宙―一颗小块粒―地球上的菌类之一,无论他们的任何智慧和聪明,只有对于他们自己的利己立场上才是有价值的,反之,对于其它物类却是损害。人类是从一条长远的洞中,头上顶了一盏智慧的小灯―像一个煤矿工人―爬行过来的;也正在向这长远的黑洞中爬过去―像一个掘煤者―爬到什么时候,爬到哪里为止,这是不可知的,可知的就是最终是和地球这小团块一同死灭。
从这爬行中,人类是懂得不断改良自己头上那照明的小灯,和爬底技术……这是可证明它将最后与一切动物而灭亡!我懂得这黑洞,我爱着这爬行的过程―这虚无主义和现实主义统治着我的思想和行动两极端―它们是配合的无害的。正因为它有着无限空虚在前面吸引着我,才使我不满足于已获得的东西,继续前进;正因为我对一切“爬底现实”有着生理上的趣味,所以才不会因了前面的空虚,使自己在半路_仁停留下来―这就是所谓“现实的虚无主义者”。
对于一个只能放枪打仗的兵,和他讲最高级战略以至战争哲学,这有时是一种浪费!其它部门―政治,艺术,科学―全如此。我此后对人说话,应该注意这一点。
晚饭前去刘岘家坐了一刻,和他们闲谈了自己过去生活上一些遭遇,这使他们惊叹,因为他们全是从生活优欲、学校环境中长大起来,没有经过任何风浪,是“玻璃缸里养大起来的金鱼”,当然一和真实生活接触,感到悲哀和惊慌。
我如今和人谈话已懂得了保持“分寸”,因为“人情”是无常的,说些太固定和辽远的话是浪费。
夜间睡于芬处。
十二月十七日 周而复等去重庆 星期日
虚而能容,
静而能明,
专而能精。
仁者不忧,
智者不惑,
勇者不惧。
上午去看歌儿,这孩子身材不见长,只是胖,脸上起了裂纹。她向我提出要一付手套,要给她买一些糖,我答应了。这次去,因为没有钱,只给她带了四块饼干。
这孩子虽然长得不美丽,甚至丑陋,但我并不因此不爱她,但这爱是带着悲酸味道,总觉得因为当时我和芬底不和很早就把她送进了保育院,致使她的身体和小小灵魂受着那僵冷的病痛的折磨,不像鸣儿和耘儿是在我们的爱和关心底滋润中长大起来。此后我应该好好待这孩子,以补救在幼年我对她的“罪过”!
因为担水及去保育院,累得很疲乏,晚间心情很不好。金紫光他们要演《鹿台恨》,因无人,并要我去比干,我答应了试试看,从他那里借到了一支提琴,我想开始学它,请他初步教一番。我对于音乐是有一种生理上的爱好,因为我过去没这条件和环境,如今已快四十岁,才开始。但我相信,无论什么,只要肯学,爱好,就可学会,虽然它不容易学得精,而我所求的也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并没有更高的奢望,好坏更非所计。
学校复审工作定年终结束,听说党内和党外人要“分治”了,党员们要举行普选总支委员,专门建立党员内部正常生活,这是应该的。从此我也可以减少一些开会的麻烦。
十二月十八日 (与程谷梁会谈) 星期一
把鲁艺关于冷冰调查材料交出。
午间支书程谷梁约我谈话,关于要给我做“结论”事。这已经是我料到的,所以听了他以下两点解释:
①,因为有些“同志”在坦白运动中,招供了我是“特务”,为了把问题弄清,于党于我全好,希望我能把“历史”谈谈。②,说明了一番此次他们“审干”中的错误和功绩,也说明了他对我的认识:一贯是为无产阶级而战斗的作家―无论在满洲,在国内。我底回答:
一,我对这问题的提出,毫无不愉快感觉。
二,要了解我“历史”,我写过的自传是一切,不独现在,以至将来,我自己没有任何改变。
三,有什么不明了的问题,可提出来,我应尽可能解答。接了他又说;
“从你到三部来,比较过去是和党更接近了一步,比较其它党外同志不同,但是这接近不‘经常’。”
我说:
“我承认这‘不经常’,这是我‘有意’保持的‘距离’。”“我不明白,过去你是为无产阶级服务,现在是,将来也一定是,你还会有别的想法么?但为什么要有这‘距离’呢?”“从理性上说,我对共产党如今一切路线政策、成绩……是认为对的;拥护它,如果它继续如此,也继续拥护它。但在我个人的感情上―虽然也是思想一部分―是存在一种不愉快,甚至我自己也不高兴它,但这是存在的事实,我不愿隐瞒……”“这是什么原因呢?”
“原因很简单,就是过去在延安我和个别党员之间,共产党之间……所发生的一些纠纷,据我想它是不应该那样解决的,但它竟那样‘解决’!这使我不懂共产党对我怎样看法,当作什么人?”“党方面不是尽看一个人的缺点或错误的,比方对于你的功绩,能力,鲁迅死后唯一旗手的地位……全是明了的……但有些问题是要双方负责的。”
“这一点是对的。但谁应该更负得多一点,却应该弄清。”“在你是把有些问题强调、夸大了;党方面有领导同志也犯了错误,也是事实……”
接了我约略谈了我由乡里回来的经过,和刘白羽,彭真,以及两年前关于入党事和陈云谈话经过,和毛泽东在整风前关于“鳞下有泥沙”的比喻经过等。也约略告诉他我的思想基本成分,接了我为了免得兜圈子,说:
“我谈话是喜欢开门见山,一刀两断的……希望我们谈话也如此。”
“好―”他接受这一点。接了经过他请求,我说了自己生活大致经过,回来也写了一张“简历”给他。
这次谈话,大致我还冷静,只是回来,一个时间引起了感情上的不愉快―这是因为触起了“过去”。
芬到这里来,她近来因为生活上事也不大愉快,我劝她一切靠自己,以孩子为中心
了,以至追悔终生
,学习次之,不要为学些用不着的东西,而使孩子病。她看到郭主任老婆有了“褓姆”感到不愉快,我批评了她这没出息的思想。
早饭后散步在半山路上,想起了以下一些断想:“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未格物之前,一定要先确定目的、方法,而后才有结果。否则是瞎子摸象,或是王阳明对竹子。思想家喜欢玩弄思想,战胜于思想,失败也由思想。艺术家喜欢玩弄感情。
政治家喜欢玩弄手腕、权力―失败也由此。
只有思想,没有手法,这不能成事,只有手法,没有思想,结果乱摸一气,也不能成事。
高深博大的思想,配以巧妙手法―这是每一部门天才者必备的条件。
凡事有成法就有破法;有攻法就有守法―相反也如此。传说狐狸成仙,要先五百年修成“人体”;这如如今大或小资产阶级要革命,必先无产阶级化一般。
“无产阶级化”是什么呢?大概就是“集体化”罢?如今的事物,什么全要一个“新”字。
“墨子兼爱”与“杨子为我”这全是小资产阶级极端性的空想,他们只看了人生真理底一面:
前者是空想的“人类爱”底代表;后者是空想“个人主义”底代表,他们发展的极端就流于宗教性的不切实际的空想废物;后者流于兽性自利主义。这类似斯多噶与伊壁究鲁学派。
其实人类基本目标和天性还是为“我”的―这可包括阶级,国家,民族,集团等“大我”,也包括精神与肉体的活动―所谓兼爱底另一面也望人爱“我”;为“我”底另一面,也是望人人为其“我”。前者绝对唯心的;后者绝对唯物的,这全是一个观念论底两面。真正底人生应如此:
在为我之中有兼爱;兼爱之中有为我。在有阶级的社会,对剥削者应倡“兼爱”说;对被剥削者应倡“为我”说有力者应倡“兼爱”;无力者应倡“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