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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七日 星期三
早晨会过马专员(锡五),这是个精明,高额头,高鼻,近五十岁的人―他司法调解方法很有名―他负责农业组。我说了我来的目的,如果他有什么事,可帮忙,不必客气。
早饭前,参加了他们一次大组会议―各专员,各县长―讨论选举方式方法……如何巩固老英雄,如何选举畜牧英雄,模范抗属等……从这讨论可以认识他们理论与办事能力水平―一般还是不能应用科学方法。
遇到延安县委王王年,他说第六乡的老百姓常常问起我,因为我和他们关系很好。我决定古历年后去六乡走一次。我也许一个人对参加选举“选举人小组”询问:对选举人的意见,对会场意见等。小组会,英雄们还认真发言,特别一个红脸老汉,他有不同意见。
这里确是基本方向尽可能发展民主,但有些工作人员还是方式或方法不好,有点硬梆梆,老一套,近乎“干涉”的作风。我预备如此:
一,先观察一时期。
二,挑特殊人物进行访问。
三,把选出来的人物写些传记之类。
去参加本组(一揽子)选举会(在参议会礼堂前),到会共三十八人(有一个女人寡妇抗属),提出了二十二个候选人,又投票圈定十人,吴满有以三十七票当选为第一名。
吴满有中等身材,面貌显得机智,清秀,动作轻便,不像一般画像与刻像那边般沉重、苍老。在选举中,看他的神情很不安,有一种“不屑”的神气,但还勉力装得很平凡。因为他对一些选出人全不热烈举手,县委王巫年似乎问他为什么,但他却显得倔强,不理会的样子看着那黑板,微笑着,脸有点发红,不看和他说话的人。我猜想他对于这些候选人一定存了一种心理不屑赞同的骄傲感。同时为了几年政治上把他捧出作典型,以至形成这感觉,这是必然的,但他不懂:政治上能够捧起你来,也能摔下你来。
申长林,一个浓须、浓眉、浓眼、凹鼻五十几岁的老人。顺便到山上去看了杨朔,曾克等人,人一换了环境,似乎就变得亲切
止匕
夜间我为同屋人讲一些科学,政治,社会,人情长短,革命情形,东北及大后方情形……
是一个做村主任凹鼻
他们听得很感兴味,也对我发生了尊敬。其中更、戴小帽的老人
毛巾,散披一件羊皮长袍,标红脸色,
定,自然而有条理的样子,很有戏剧味
。一个高大身材,头上系了一条
他在灯下吸烟管和说话手势,安
这些淳朴的人民,他们生得全厚重而不俗,富于一种韧忍的坚强意志力的外表。
他们讨论着日间的选举,客观地评论别人成绩的“材料”和条件,显着一种沉静、宽大的样子。
一个六十三岁叫傅生的老人,高鼻,小帽在后脑上里不断捻着棉线……他是一个种六十亩葱,收一石葱籽的独特英雄。
穿了短坎,手
,蓄八年洋芋
和专员公署的刘科长―低眉,小眼,显得热心,急躁,狭小的青年人谈了些意见。
一,应切实照顾英雄们的生活,临行时替他们每人作一次医务上检查。
二,招待员们应受一种特殊训练,律能从侧面帮助人民政策知识。三,要把这类会看成一种“政治训练班”。
接了又谈了些国际战争情势―第三次大战―国内政治情势―改组政府不可能时怎么办―等一些情形。他虽然想热心听取,但因为一天工作疲乏,眼睛已经打磕睡,我辞出。我因为懂得一些地方千部特点―喜听好话,狭隘经验主义,自以为是等―所以偶尔也用些“方法”先说他们几句好话,而后再说道理。事后检点自己说话虽然很多,也还得体,对他们是有用的。我到此地本是住一住,却做了临时政治教育工作者了。十二月二十八日 星期四
昨夜去罗老太太处,丁玲也住在隔壁,我心里经过一番考虑,是否去看她,她已经知道我来了,她也避免进来,最终正好她们开会,我就没去。我知道,这一定会对她心理上引起一种感情悲怆性的不安!所谓“抚今追昔”是已!
早晨我也陪了一些英雄们去飞机场看飞机。路上经心照顾那傅先生。
午间因无事,顺便到新市场书店翻看了几册重庆出的杂志―抗战文艺,中苏文化,中原,青年文艺―等。那里的文坛,正被一种感觉性,身边琐事,文人风气,神经末梢的悲哀与歇斯蒂里与启蒙“指导性”的气氛笼罩着,这更增加了自己充实、坚强自己的感觉,准备将来一举轰开这风习、气氛,但不能急躁。
为大者不取小,积广知难做,根深难拔——非如此不能轰开这风气。
对于自己这正是准备建功立业的前提条件,一如十年前我走上海的文场。
大量、坚实!充实自己为第一要务。
夜间人们全去看晚会——日本工农学校樱花舞——我和留在家里的许尚贤老人谈着他的生活。这是个红脸,白发,J愉快,天性善良,宽大,正直,天真,精力旺盛一个孩子似的老人。当我问到他做贫农会长时,是否加入了共产党,他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却拍着新回来的一个小个子,深目,凸额,精力旺盛,但显得阴暗鬼祟的三十多岁的青年人肩头说:
“哈哈,这才是啦,我不是……”
“拍我干什么啊?我不是……”
我知道自己这问话不合适,使他们为难了。因为这对于那地方的人民还是不公开的,就不向下追问。
当我睡下一刻,听那青年人批评那老人说:
“为什么拍我啊?我也不是·····一个共产党员要口牢,心牢,手牢……不管他是什么人,没有介绍信也不能说呀!”“这人像个首长啦……”
“不管是谁,是马专员,是什么大首长―没有介绍信也不成―"
这引起了我两种感情,一种是微微不快;一种为这青年底政治原则性、警觉性,以及这农民小小的狡猾、狭窄的聪明性……而愉快。但我真正的感情上却是还爱着那老人。
我和这些劳模、淳厚的人民生活在一起,虽然觉得无隔阂,甚至是愉快,但精神却是寂寞的,这就是说一个知识者他还有一个精神生活底王国呀!这种简单的机械性的生活,是不能占有他底全部。有三个农民他们和我商量,因为他们看不惯那种“成绩挑战”和开会过久,他们要先回家,去照顾自己未完结的工作。我为他们解释这“竞选”的理由和开会迟缓的原因……,他们同意了我的意见,答应开完大会回去。这大概是三个非党员。
一个凹鼻的老人和我讨论,想求毛泽东给写几个大字,待他母亲明年七t一做寿好张挂出来,作为光荣!我对他这天真的虚荣心做了鼓励,教他去和马专员说,虽然我知道这不一定做得到。他们唯一是对毛泽东存着朦胧的祟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