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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十一日 星期六
把《回家》,《新式小说与旧式小说》,《鹿台恨》三篇稿件托人带给了解放日报。对于他们是否登载我的稿件,我无把握,因为他们对于我的稿件是慎重的。但对一切事,我全是尽可能做“退一步”精神准备的。我虽然对这报纸没兴趣,我是从高度民主看,对读众负责。
读《托尔斯泰传》第二部“结婚时期”,这比第一部于我更有益,第一部使我懂得了这天才的灵魂和基本的特性,第二部就懂得了他工作的方法和生活底遭遇。这是个具有弹性,无限柔软性,浸入性的孩子似的天才!他永远具备一颗嫩弱的,颤抖着,风一吹就要破裂似的孩子的灵魂。因为我们时代、生活环境不同,我的灵魂已具备了一层可怕的坚硬的甲壳了。他给农民是自上而下施与怜悯的爱;而不是平等的弟兄式互助的爱,从他不肯和一个醉醉的农民(巴斯基尔斯)拥抱,就分明了。若是我就不会拒绝这拥抱。
他为了自己灵魂骚扰底安定,就用工作,同时把自己的心贴向了劳动的人民——像巨人安泰那样贴近大地——他究竟是个“贵族”,他的祖先不劳动而获得生活的历史太久了,一下子让他变换了剥削和统治者的整部灵魂和血液是不可能的。
我很奇怪那时候一般进步哲学思想——政治思想——共产党宣言等——为什么竟没能流进这巨人的生活和思想?
我相信,托氏如果生于现代,他将要很快明确了自己——向哪面走,采取什么方法和态度——要减少他灵魂中多少不必要的矛盾,苦痛和折磨。
夜间我分析了芬底灵魂中底不安:1,对于自己的青春年代没能过一番“诗意”的生活,一下子就陷进了这结婚的“散文”性——孩子和生活——的生活,感到不甘;2,因为我底外表性格冷热无常,她感到我不会和她“白头偕老”,中途丢开她,这使她感到前途空虚。一想到这里,她的灵魂就要不安了,对现实生活也就感到无味。
她常常把我的一些玩笑话和一些表面现象作为“本质”的东西来接受,来固执地夸大,这使我有时也感到一科,悲哀!
“我所要给与的,常常不一定是你所需要的;你所需要的,常常是我所没有的,譬如‘永远的温情’之类。我认为金刚石是最美的,而我所爱的人所需要的常常是一颗廉价的,平凡的,有着眩人颜色的琉璃!或者假宝石!”因此我对她也存着灵魂上的隔阂。
我虽然若干次给了她保证,只要她努力接近我们共同的目的——文学,为人生服务——努力克服自己性格上,历史遗传的缺点和弱点,我们就不会有分离的一天。但单纯的夫妻感情关系,这是不可靠的。因为占据我生命中第一位大部的是文学和为人生服务,其它全是次要的。我对任何人任何事全有着“失败”的准备的,我不愿让任何无价值的“苦痛”毁伤了我,而放弃了人生底任务。
只有互相忍让,扶发,改正……自己的弱点和缺点,不断提高情操,创造爱情领域,明确地说出各人所想的,共同解决……只有这样才能建立一种合适的夫妻关系。
“你太认真了!我有点怕!所以不敢说出我的话!”她说。
“使人‘怕’,这是我的缺点;同时也正是我的优点,这说明我如何地严肃,集中力量来扑向一个问题啊!也正是我尊重你,尊重人生的地方。太轻飘或太轻松对待问题,对待人,对待人生,对待事业……这是可怕的……它将要什么也不能获得,什么也不能成就。……我对任何人全要留一片甲叶在身上,对于你——我的唯一妻子——我不想这样做,但是我常常要受到‘误解,底伤害!我从生下来六个月失去了母亲,就一直在这冷冰的,密密排着尖钉的世界上滚爬过来……这能怪我什么呢?我要坚硬,要无情,甚至要残酷!——这样对我自己舒服——时时准备随便什么人飞来的要致我死命的明箭和暗箭……否则我就要跌到或灭亡!
结果,当然又是哭,流泪,欢笑……
我虽然极力改变我自己,但我那被改变的东西它们却执拗顽强得相同一只疯狂的母狮啊!它们反扑的力量是可怕的啊!这战斗的欢喜和苦痛知道的、理解的也只有我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