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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一双鞋子合五千元,二十日夜间思量着,我决定就以这钱买些礼物去念庄探望贺忠俭的全家。因为我常常想念他们。
二十一日早饭后,买了一斤肉(一千二百元),半斤酒(八百元)和一些糖果——出发了。
沿了一条山沟——这路前年去念庄曾走过——走上去,因为积雪消融,很泥泞不好走。一面走一面在回忆着前年行路的情景,心中有酸苦味!在经过最后一带山梁时,我记得当时因为马太老,我也为了要试试自己种地的力气,我曾一直把鸣儿背过那上梁。当快近下山脚处,我望见了念庄那些窑洞,我的心忽然兴奋得跳了!这似乎是在回我的故乡!同时也猜想着贺兄是否还住在那里呢?他们平安吗?……这时念庄响着鼓乐声―我看了那村庄景物,似乎什么也没变,我也不曾想到离开这里已经有了一个年。
推门走进那小窑洞,贺生娘正躺在炕上,认了一刻,才认出是我来,她惊叫着爬起来兴奋得全站立不稳!她先诉说他们如何时盼念着我:
“自从你去后,贺生爸就盼望三月后你看我们,或有信……可是一直没有,他去杨家岭张望过两次……逢人问不知,有一次一个杨家岭的货郎说你‘不在了’(被公家杀了,因为有人猜疑你是汉奸!)那天贺生爸正在碾谷子,他听知了这消息,他一直流了一天泪,怀里抱着碾杆子,.眼里还哭着……回来我们找出你给我们留的照片,看着,贺生爸说:‘不得见了!’又哭了!你今天一来,一块石头才从我心口落下来了!
接了她不顾自己的病,跑了去寻贺兄,他正在为人家抬轿,送新娘。
他走上坡,双手握住我的手颤抖着,眼里已充满了泪……
夜间他们不一让我回来,就睡在那里。
他告诉我,去年掏下了六、七炯地,打的粮食,今年算够吃了。同时一个羊圈沟他做村长的亲戚也在那里,他来开刨毅碴的会,诉说农民如何脑筋顽固,过去他如何参加贫农协会,闹革命,官兵们轧了他的杯碗,他用破瓦片从抬到山上的锅里铲饭吃。如今他对革命如何满意,他有”二百纳地……生活富足,他弟兄五个全参加了革命。
一个寡妇可卖二百万,贺大讨了一个寡妇用去了七十万,而那女人因有情人,现在正要和这老染匠闹离婚。
王兴甲第二个女儿(十四岁)今天出嫁了,为了给她哥哥换一个女人。外贴八万元和二十响地。男人也只有十三岁。
谷正名的女人自从打官司回来,变安定了,她把短发挽成了一个假发髻,挂在脑后。生了一个男孩子。
早饭吃在王兴姚家,我给他的孩子三包糖,他却回报了我十个鸡蛋和一些油圈圈。
贺兄一直看我走了很远,他还是一动不动立在l=Tl边。我把地址留下了,请他来看我。
到刘庄几乎见到了所有的人,他们对我全很热烈招呼着。
到刘怀民家,那方颊的老人还健在(他已六十四岁),他向我诉说家庭生活状况,二儿子不能劳动了,大儿子当区长。他也慨叹着自己将来要活不长……雇工每年要三十多万!
鸣儿的干妈——刘怀民之妻——这个和圣母似的妇人,她具有一幅圣母像那样亮广的前额,细弯的双眉,聪敏而安静的眼,当她沉默时,她确具有“莫沙利若”(文西画)那神秘的嘴巴。我对这女人的影像始终怀念着!她真有一个皇后那样高贵,圣洁,明智的心灵和外貌。我愿意承认这是我心中所认为的最美和最值得崇敬的女人!虽然她并不认识一个字,而且.缠了双足,一个村妇人,但她却美过一切我所见过的一些女人。
她诚恳到有些固执的程度留我吃饭,临行时她又给鸣少L带来了八个鸡蛋。她生了一个女孩(十个月了)不幸是她一只左手腕关节已经病了几个月,几乎死了她,如今还不能动转!
我离开她和那老人,直到我爬上了对面山梁,我看到她一个黑点似的——还立在那门前啊!我也回扬了几次手!但这是灵魂和感情不可测知的女人啊!——我愿永远保存这个有诗情的关丽的形象!
刘庄上我所熟识的近乎十几个孩子一年中全死了!这使我感到惊愕!
这次去念庄,我的心情很悲酸,又愉快。我的感情竟激动我要写一篇散文或诗来纪念这感情了!―定名为《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