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层
“住在三十层楼房顶层的人们夜里睡觉时会不会有烦恼呢?”从前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我住在喧闹的市中心的办公室里,我的办公室就是传达室,里面一张桌子,三把简易折叠椅,一张床。我在桌子上收发信件,夜里睡在床上。我看守着这栋三十层的公寓楼,这栋楼里人人都认识我,他们叫我老朱。
每天,这些熟悉的面孔都在我面前来来往往,他们都是些沉闷的人,就连小孩子都是垂着头走路,书包将背压得弯弯的,一脸老气。当他们出了大门,走远了的时候,我心里就有种解放的感觉。
有一天半夜我睡不着,就爬起来乘电梯到了顶层。我站在狭窄的楼道里,周围有六户人家,都紧紧地关着门。我的目光转向窗外,在下面,城市在闪闪烁烁,如同草丛中藏了很多萤火虫,真是世外桃源啊。我正打算下楼时,右边的一扇门慢慢打开了,一个年轻人的身子从门里探出来。他一点都不吃惊地看着我(在这夜半时分!),他甚至还用责备的眼神打量我(我不知道他因为什么事对我不满)。他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姓马,他的目光浑浊、迟钝。虽然我每天在传达室看见他,心里还是无端地有点害怕,我竭力挤出一个笑容,匆匆地说:
“啊,对不起,我要下去了,再见!”
“站住!”他命令道。
现在他完全站到了门外,在楼道的灯光下显得很兴奋的样子,他只穿着短裤和背心,虽然初夏了,这楼上的穿堂风也够冷的。
“你既然来了,就该陪陪我。”他很干脆地说,朝我走近了几步。
“睡不着吗?有烦恼?住在这样超脱的地方还心情不好?”
我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但被他拒绝了。
“有很可怕的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句话,突然又大发脾气地说,“这种地方怎么能住!可以说根本就无法入睡!真是没有尽头的煎熬啊!”
一阵风吹过来,他冷得缩成一团,却还是坚持站在那里不动。我知道他是单身一个人,也从未见他带女朋友回来,就提议去他房里坐一坐,反正我也睡不着。他迟疑地望着我不肯去开门,口里反复地说:“可怕!可怕啊!”
“谈一谈吧,将心里的事讲出来就好了。”我同情地说,伸手去拍拍他的肩头。
我的手一挨上他的肩膀他就往后一跳,吃惊地看着我。
“我可不喜欢别人来碰我!不过你倒是可以进房里来看看那个可怕的东西。”
他面对着我向后退,伸出一只手从背后开了门,他这种姿态让我很不舒服。
“你进来,你进来。”他在门口侧着身子用一只手把我往里扒。
这是两间的单元房,房里没开灯,我们置身的这一间大概是他用来做餐厅的,这一间的后面才是卧室。黑暗中弥漫着剩饭剩菜的味道,小马说灯泡坏了,随即拿出一只手电筒朝天花板上乱晃了几下。我坐在他随随便便用脚踢过来的椅子上,心里感到十分压抑,压抑当中又有种蠢蠢欲动的好奇心。这个人,夜里被恐惧折磨得那么苦,他把我喊进来总不是为了耍弄我吧。他在餐桌前站了一会儿,告诉我他现在还没有勇气带我去看那个可怕的东西,他已有两夜未合眼,精疲力竭,既然我进来了,不妨充当一会儿他的守卫,以防他睡着了后屋里出什么事。他说着就走进了里面那间房,还特地闩上了门。我看见灯光黑了又亮,重复了三次,像给谁打信号似的,然后就静悄悄的了。
真荒唐啊,我傻瓜一样坐在这间脏兮兮的房里,而他在里面睡觉。我当然可以走,这个年轻人不过是夜里睡不着觉而忽发奇想把我叫了来的,我用不着对这种玩笑太当真。虽是这样想,我还是像中了邪一样坐着没动,大概里屋的人也估计到了我不会走,见鬼,他怎么估计到的呢?我站起来伸了伸腰,然后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让一股风吹到我的脸上。我向下一看,真奇怪,到处都是灰灰白白的一片,什么都分辨不出,和我在过道窗口看到的完全是两样。这种灰灰白白的风景给我的感觉很不好,我连忙关了窗子,退回到那张椅子上。我有点意识到了,大概住在这么高的楼层的人看到的夜景是令人很不舒服的,难怪这小马要失眠。我将耳朵凑在小马卧室的门上听了一会儿,听见他正在里面打鼾。看来我实在是该走了。我轻手轻脚地绕过桌子向房门走去,然而我开门的声音还是惊醒了他,卧室门立刻大开,灯也亮了。
“站住!”他在我身后说,“过来!”
我转身回来,进了他的卧室。我看见他的床比狗窝还乱,到处是失眠的痕迹,毯子垂到了地上,枕头下有两只啃了一口的苹果。甚至有一只皮鞋到了床上。他打着手势让我跟他走到衣柜后面,那个角上放了一只大铁桶,铁桶里装满了脏衣服。
“搬开这个桶子,”他命令道,“然后朝下看。”
我弯下腰照他说的做了。桶子下面是一个洞,我凑过去一看,马上又弹了回来,全身无力地坐倒在地上。一瞬间我深深感到我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如履薄冰”这句成语反复地在我脑子里出现。我看到的景象太难以形容了。总之,我看到了这栋大楼的内部结构,从三十层一直下到第一层,情形万分的危急,楼房的倒塌在即。现在我的腿子发软,连走出这间房子都不可能了。我的理智一定是不起作用了,不然我应该想到,我看到的一定是一种幻觉,完全不可能的事。
我从眩晕中恢复过来时,发现小马正伏在地上,将头部伸进那个洞去细细察看。他看一会又扭转脖子面向着我,口里感叹着:“啊,这种折磨,像一把锯!你说谁能忍受得了?啊,这样严重的事,哎哟哟!”他的脸拉得长长的,给我一种骷髅的感觉。房间里的地面发出“喳喳”的响声,摇晃开始了。我闭上眼,等待那件逃不脱的事;我等了一气,晃动仍然很轻微,不聚精会神就感觉不到。小马还是伏在地上唠唠叨叨,那种样子就像在同情人谈话:“为什么一点都不放松?摆来摆去的,像个荡妇,干吗你?以为我离不了你吗?我早看出你想绝了我的路,呸!怎么,你又发出那种声音了,公墓里头的回音一样,第十五层的天花板处已经开始崩溃了吗?啊,啊,我实在是不放心啊……”
我的神志渐渐恢复,我打算趁他同那洞穴或洞里的怪物交谈之际不辞而别,我轻轻地走到门口。但他太敏感了,什么都瞒不过他。
“站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他扭转脖子严肃地说,但很快又厌烦了,挥着一只手道,“快走!快走!我没有心思管你了。”
电梯往下降的时候,我以为末日来临了呢,我居然呜呜地哭出声来。什么乡下的儿子啊,退休金的问题啊,藏在墙壁洞里的存折啊,十三楼房客借去的五十块钱啊等等要紧的事全不在我心上了,我一心一意等着那撕心裂肺的一声巨响。可是电梯只是像平常一样轻描淡写地响了一下,指示灯提醒我到了。我慌慌张张地走进办公室,倒在床上就睡。
早上上班的时间很快到了,人们纷纷从办公室窗前经过,吃惊地将头伸进来打量我,那些小小的脑袋很像骆驼脑袋。我睡我的,我顾不得这么多了,让他们去说闲话好了。最难受的是睡不着,夜里看见的景象太恐怖了,那个洞一直就通到我的办公室,也许此刻那姓马的小子正在看我呢,还有什么他看不到的东西啊。我咂吧了一下嘴。想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这么大一栋楼里的人全糊里糊涂,只有一个夜鬼是清醒的,我们这些人死了还不知是怎么死的,还有比这更可悲的事吗?可是我又离不了这里,连乡下的儿子都等着我把他接到城里来呢。我的老家在戈壁滩边上,那种地方啊,火烧云倒是漫天飞舞,要找一棵树却得走上十几里路。我在每封给儿子的信里都嘱咐他千万别出门,以免被沙暴掩埋。我就这样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地贴烧饼。
我躺了三天,桌上邮差送来的书报都堆成了山,房客们敢怒不敢言地从窗口看着我,让他们看吧,这些白痴,他们找不到人来接替我的,谁能像我这样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这里,拿最低的工资呢?他们心里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不敢来指责我。现在他们就是解雇我,我也不在乎了,说不定还是种解脱呢,否则不就会被压在这座大厦下头吗?第三天下午我看见那些房客开始交头接耳了,大概他们的忍耐力到头了吧。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又对这栋楼生出了深深的眷恋。我在这里工作二十年了,每个人都熟悉我;几乎每天,我都要乘电梯上楼去遛一遛,我不进人家的房间,就在过道里站一站,看看城市的风景;我还整理那些信件,将它们排列在窗户的玻璃上待人来取,每封信上的地址姓名我都仔细地看一看,把它们记熟,在脑子里排队;如果来了陌生人,我就缠住他左问右问,一心想要他露点马脚出来,也好显示我的权力。在我的心底,我认为这样的生活是很有意义的,这种感觉一直保持到三天前。那么现在一切是如何改变的呢?就因为那天我脑子糊涂,在顶楼房客小马的诱骗之下去了他家里,他让我看了他房里的一种奇怪的景象吗?很有可能那是他设下的骗局,三十层楼上怎么会出现那样的洞穴呢?也许是他趁我头脑不清醒,通过心理暗示让我脑子里产生了那种古怪的画面。想到这里我就一下子坐起来了。我坐起来时,正好小马走进我的办公室。小马的样子大大改变了,他穿着西装,打着鲜艳的花领带,脚下是崭新的皮鞋,头发梳得溜溜光,乍一看,我还以为是小马的兄弟呢!
“你这老家伙,居然装起病来了,白白浪费大好的时光!”他重重一巴掌拍在我背上。
“你把自己打扮成这个样子,会女朋友去啊?”
“当然啊,”他在我耳边悄悄地说,“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要抓紧享受生活啊。”
他想起了什么,一看表,猛地一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地往街上走去。他一走我就恢复了正常的工作,房客们自然如释重负。
小马那天在外面荡到半夜才回来,他的新西装被人扯破了,右边脸颊上有四个紫色的指头印,一只眼肿起老高。他走进来往我床上一倒,用带哭腔的声音不断地说:“窝囊呀,窝囊呀,倒不如死,倒不如死……”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回想起他伏在地上同那洞穴对话的景象,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一些东西。
“你和我上去看那个洞吗?”他忽然用十分镇静的声音问道。
我们站在电梯间里时,他始终用两只手轮流捶打自己的头,又死命跺脚,好像恨不得跺出个窟窿来让自己掉进去似的。我跟着他出了电梯又进了他的卧房,我看着被收拾得精精致致的卧房大吃了一惊。他却不珍惜自己的劳动,往床上一倒。两只脚一阵乱抖就将皮鞋抖在床上了。
“你再去那边搬搬那桶子看。”他双手枕在脑后,嘲弄地对我说。
我走到大柜边上那个深洞所在之处,用两只手去提那铁桶。没想到那铁桶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我又将桶子的底部仔细看了一下,并没发现什么螺丝之类的东西将它固定在原地,到底是怎么搞的?我朝它踢了几脚,它还是蔑视地一动不动,将它下面的洞遮得严严实实的。
“没想到吧,”他冷笑一声,说,“那洞里有股强大的磁力,铁桶被吸住了,靠人的这点可怜的力气是搬它不开的。只有当我漫不经心的时候,磁力才会自动消失,就像上回那样,但是现在我的心情太急切了,所以它就拒绝我了。这下你明白了吧,它不是一个安慰,它不能安慰人,安慰这样的字眼太庸俗了。”
我觉得他处在极其混乱之中,这个可怕的深洞,这个将他吓得脸发白的魔窟,的确是他的安慰啊,人遭遇到了这种事该怎么办呢?我不是也被卷进来了吗?他很严肃、很忧郁地看着我。
“你今天上哪里玩耍去了?”我说,想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我能去哪里呢,还不是我父母那里,我早上一时心血来潮就想重新做人。开始那半个小时还好好的,后来我就原形毕露了,不知怎么就和两老扯打起来,他们真是把我往死里打,说要‘好好教训一下这小子’。后来邻居还报了警,因为挨打丢丑的是我,警察就不好再拘留我了,要不然我现在就在拘留所。我躺在这里就忍不住深思这件事:我是怎么变坏的呢?我看啊,根子还在那个洞上头。每回我看过了洞里的景象之后,就变得浑身是胆,像一头牛一样有劲,不过这只是种幻觉,一遇上事我就变成了乌龟。洞里那些风景就是让乌龟生出狮子胆,一种徒然的英勇。这样的事你能明白吗?”
“我不明白,不过我觉得很有意思。”
“站在干岸上对落水人说风凉话当然有意思嘛。你还是等夜里再来算了,我需要平息一下情绪。”
那天夜里我又到了顶楼,但是小马的房门关得紧紧的。我第三次敲门时,旁边的一张门开了,暴眼珠的男人冲我破口大骂,说我同小马一样,都是鸡奸犯,还说我们这样下去会搅得这栋楼的人永无宁日。
“我看见你装病就知道你和隔壁这小子吊上了。”他恶狠狠地说。
我只好回来睡觉。夜里又醒来两次,都是被喊声惊醒的,楼里有人喊救命。我条件反射地逃到外面马路上,却又看见楼房稳稳地立在面前。这样折腾两次之后就累坏了,任凭那人再喊得声嘶力竭也懒得动一动,只顾睡。
小马的事情已过去半年多了,现在他还是每天从我的办公室前面经过。他又变成了以前的那副老样子,懒懒散散,衣着不整。他看见我就垂下眼睛,我看见他就扭过脸去。我们彼此太了解了,就像两个敌人熟知同一桩阴谋一样。
1999年于长沙英才园
原载于《青年文学》199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