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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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有人给皮普准打了一个电话。约他到白云旅馆去见面。那人是家乡的一个亲戚,皮普准已忘了他的名字,他自己在电话里也没有作自我介绍,只是问皮普准记不记得他,然后就哈哈大笑,说:“你总算记起来了啊。”但皮普准并没有记起来,所以就很惭愧,也不便再问他,只是唯唯诺诺的,最后还答应了同他见面。一放下电话他又后悔起来,怎么能随便答应同一个不认识的人见面呢?当时皮普准的老处女妹妹正坐在桌旁补窗帘,因为昨天她将她房里的窗帘烧了一个大洞。她眨着一只三角眼,嘲笑皮普准“不甘寂寞”。“说不准会带来家乡的消息呢,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她又严肃地补充道。

城市的建筑总是灰蒙蒙的,肮脏、恶俗、缩头缩脑,白云旅馆就是这建筑群中的一座。皮普准撑着伞,穿着难看的套鞋,一路噼里啪啦地上了麻石台阶,进了大门。因为停电,厅里一片昏黑,有几个影子似的接待员围成一堆在聊天,他们的声音忽高忽低,几个脑袋一会儿凑到一起,一会儿又散开了。皮普准在厅堂里站了一气也没有人来接待他,雨伞上流下的雨水在光滑的磨石子地面上已聚成了一大摊。皮普准喊了一声接待员,他的声音细得让他自己吃了一惊,他又可着嗓门喊了一声,声音还是不大,而那几个脑袋又聚拢了,正在聚精会神地谈论某件事,没人听见厅堂中央这个孤零零的家伙发出的细细的喊声。皮普准感到气闷得很,就又慢慢地踱到外面的台阶上去。雨已经停了,有几个挑着青苹果的小贩从人行道上匆匆走过。一个穿黄衣服的小老头,他的雨伞被风吹得歪向一边,挡住了一名小贩的路,那小贩就放下担子,走上前去将老头一推,老头跌倒在地,手里的伞也被风吹出老远。小贩们嘻嘻哈哈地走远了之后,老头才爬起来去捡他的伞,也许他将伞拿到手中之后才发现雨已经停了,于是收好伞,脚步匆匆地朝皮普准所站的台阶爬上来。皮普准侧着身子准备让他从自己身边过去,却听到他在说:“刚好我一跨进门就来电了,这种堡垒里的事变化莫测。我们这就到里面去谈吧。”

皮普准记起了他的声音,有点吃惊,他朝厅里一望,到处亮堂堂的,刚才围在一堆的那群人已经散了,现在正各就各位,坐在柜台后面工作。老头将皮普准带到里面的休息处,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在明亮的灯光下,皮普准将老头(并不太老)的面貌仔细地看清了,同时他也就确定了: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但他的确说着满口的乡音,引得皮普准浮想联翩。

“老家遭了水淹,房子都浸在水里头,我蹚着水走了三天才到县城,听一个过路的说,家里霍乱流行了。我嘛,是在外面跑推销的,听说了家里的情况干脆就不回去了。一路上总听到传说,说家里的大水十天半月的退不了,有的人住在树上,快变猴子了。其实啊,既然已经出来了,又还挂记家里那点事干什么呢?可人就是改不了本性,心里一烦,就想起找老乡出来聊一聊。家里好多人都还记得你呢。”

皮普准眼前出现了老家的那套土砖房,那是挨着主建筑边上搭的几间偏房,房里黑洞洞的,糊着旧报纸,灶屋只有一人多高,一烧火煮饭就满屋子浓烟滚滚。屋后的山坡上有个小煤窑,出煤口只有半人多高,出煤的时候那些工人像地底钻出来的泥鳅,从头到脚都是乌黑的,身后都拖着一大筐煤。皮普准最喜欢在出煤的时光蹲在洞口观看,大约七岁的他对那些地底的探险者特别佩服,觉得他们比那些外星人还要神秘。佩服之外又觉得十分疑惑,因为这些人将身上的煤屑洗掉,换上干净衣服,就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了,地底深处究竟是怎么个情况,从他们嘴里是一点都问不出来的。皮普准曾经缠着一个半大小子问了又问,还用偷来的父亲的纸烟去贿赂他,得到的也不过是含糊的描述,那小子只是一个劲地重复:“见了就会知道,怎么能随便说乱说呢?”因为穷得太厉害,家乡的人都不爱说话,以此来保存精力。皮普准的一肚子疑问只能藏在心里。这是些什么样的人啊,在节约粮食方面他们的做法简直空前绝后,就连白菜的根都不扔掉,切碎煮熟用来喂鸡。很多年过去了,离家在外的皮普准渐渐淡忘了那一切,自从父母去世后更是连想都很少想起那地方了,只有那小小的煤窑还时不时地出现在梦里,每次都是历历在目。

“山坡上的小煤窑总还在吧?”

“什么小煤窑,前些年改成大矿井了,去年那次塌方事件你也没听说?真是孤陋寡闻啊!那件事很怪,矿井全部坍塌,连井口都消失了,无声无息的,任何营救都没办法进行,差不多全村的劳力都埋在里面啊。幸亏我在外头跑推销,不然你今天也见不到我了。要是你现在回去,还可以找到那矿井的旧址,那地方水淹不到,地势那么高嘛。他们说,井下那些冤死鬼到了夜里就一排排站在山坡上呢!想起这些不好的事,我一点回去的欲望都没有了。”

谈起家乡的情况,老头黑黄多皱的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就好像他在故意轻描淡写,其目的却是责备皮普准似的。责备他什么呢?皮普准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这个老头,从多方面情况来判断他的生活应该很潦倒,他怎么会有钱住这么好的旅馆呢?莫非是为了在家乡人面前摆阔才临时住了进来,然后马上约他见面?他会不会有什么事有求于他呢?

老头看出了皮普准的疑问,他仿佛是随便说道:“我并不住在这里,我当然住不起,我的住处臭气熏天,你不会愿意去。我之所以选择这里会面,是因为这里的人与众不同,他们不会赶我走,我对他们讲过几回家乡的故事,把他们都吸引住了,巴不得我天天来呢。我告诉他们说家乡的树林里蘑菇多得吃不完,马上就有两个小伙子收拾了行李要跟我回家呢,他们都有点怪。”

皮普准在脑海里用力搜索,想找出家乡的点滴回忆来同老头谈论,他白费力气地搜寻了好久,发现自己除了那个小煤矿以外,对家乡几乎是一无所知,比如老头所说的树林里面的蘑菇,他就一点印象都没有,到底有没有树林也搞不清了,是忘记了呢还是本无树林,是老头的捏造?或者老头所说的家乡和他的家乡根本就是两处地方?他记忆里只有一群模模糊糊的土砖屋,屋前有一些瘦鸭在觅食,即使是当炊烟从烟囱里升起时也不能减少那地方的凄凉。所有的人唯一的收入就是做土砖卖,因为那里的土特别适合做这种砖。他们在毒日下从早做到晚,土砖排在地上一眼望不到边,一到下雨他们就关上房门不出来了。皮普准对家乡的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有点诧异:那些做砖的土怎么总也用不完呢?他的兴趣全在那些外乡人身上,也就是小煤窑的工人身上,他觉得只有这些钻到地底下去的人身上才会有故事,这是些摸不透的人,休息的时候坐在一口浑浊的塘边看鸭子游水,一到夜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按老头刚才的说法,似乎是家乡的人后来都成了矿工,再后来又都被埋到了地底下。皮普准完全不同情那些人,他觉得他们早就被埋掉了,要不然他又怎么会不能区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呢?每次想起都是那一式一样的灰头土脸,哪怕他们现在一排排站在山冈上他也不会觉得惊奇。

“你推销什么啊?”皮普准问。

“很难说有什么具体的东西。不如说我什么都推销,只要是家乡出产的东西,只是除了煤,我们那里的煤有毒,这件事报纸上报道好几次了,那种煤一烧起来啊,漫天绿烟,连鸡都一群群死掉。”

“家乡出产的除了煤以外就只有土砖,现在还有谁需要土砖啊?”皮普准听出自己声音里的虚浮,他感到很难同老头深入交谈。

“你说得对,所以他们很久以来都不做土砖了,全成了煤矿工人,当时还是一大时髦呢!”

老头的面容活泼起来,又开始谈论那些被埋在地底下的人,说起一桩一桩的恐怖事件。但是皮普准已经对他的话不注意听了,他正在想他自己的变化。从前,他认为自己还保存着很多古老的记忆,现在来了一个家乡人,他才发现,那些记忆早就消失了,即使是别人的提醒也不会在大脑的黑暗里擦出一点火花,真是叫作忘得干干净净。

在外面,太阳已经出来了,厅堂里的灯却忽然一下又都黑掉了,客人和接待员像幽灵一样在厅里飘来飘去,各走各的,没有人交头接耳。皮普准直到现在才注意到厅堂里为什么会这么黑——因为没有窗户。这里就连大门都是窄窄的一条,人们的身子擦着门边进进出出。前面那一排柜台的左边有一道楼梯,两个客人正一前一后沿楼梯而上,因为他们端着蜡烛皮普准才看见他们,而皮普准和老头坐的地方离大门相当远,现在黑得连对方的面孔都看不清了。听见老头在咕噜道:“这地方非同一般……”他说着就站起来,走向那边的两个接待员。隔得远远的,皮普准只能模糊地看见他们三个人凑在一块说话,老头又不断地用手指着皮普准,使他不安起来。这时皮普准又听到附近有人在重重地喘息、呻吟,他越发坐不住了,就打算偷偷溜掉。他的屁股刚一离座位,就有人将他的两只手臂都反扭到背后了,好像是两个人干的,但看不见他们的脸。

老头在那边对抓他的人指了指地下,又继续和那两个接待员说话去了。皮普准被押着穿过厅堂,往柜台右边走去,这时他才看见柜台的右边也有一道楼梯,却是通往地下室的。听见那老头急匆匆地追了上来,嘱咐抓他的人说:“703号,703号……”很快他们就下到了地下室。奇怪的是地下室的过道里亮堂堂的,巨大的灯泡密密地成一排挂在头顶,耀眼的光刺得皮普准的眼睛很不舒服。一低头,看见脚下五彩的瓷砖排成旋转的花纹,他看了一眼头就晕起来。走廊两旁的房门都半开着,似乎里面都有很多人,那些人都在抽烟,浓浓的烟味弥漫在走廊里。他们在一张关得紧紧的门前停住了,皮普准右边的男人松开他的手,挥起一脚朝那张门踢去,门锁哗啦一响,自动弹开了。左边的男人将皮普准往房里用力一推,他跌了进去,那两个人随即从外面关上了门。皮普准坐在房间里的地毯上,看见房里已经挤了不少人,这是旅馆的客房,中间两张大床,靠窗的地方有沙发和桌子。两张床上大约坐了十来个人,沙发和桌子上也都坐满了人,还有人也坐在地毯上。一个脸上没有表情的中年人走过来,递给皮普准一根烟,并称他为“新来的”。

“新来的,怎么样啊?不习惯吧?”

“这是什么地方?”

“老掉牙的问题了。还是多回忆一下吧,也许能想起点什么来。”他善意地说,“刚来都这样,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们都吃过那种苦,现在都挺过来了。”

“我也会挺过来吗?”皮普准天真地说,对自己说出的话吃了一惊。

“那当然,就和他一样。”中年人顺手指着躺在地毯上的秃头说。秃头男人在地毯上蠕动了几下,吐出一口浓烟,道:

“你为什么老站着?是不是自认为高人一等?多么可笑的家伙!”

皮普准迟疑地坐到秃头身边,秃头伸出一只手将他用力一扯,扯得他倒在地毯上,他觉得后脑勺湿乎乎的,好像是地毯上有人吐了一大口浓痰,他用手去摸,手上也沾了痰,他就将手使劲地往地毯上擦。这时他听见秃头说:

“算了吧,不要擦了,真不像话。还是抬起头来看看我吧,我是谁你都看不出来吗?真令人痛心啊。”

秃头爬到他面前,将手伸到自己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只很小的算盘来,他将算盘递到皮普准的眼前,问皮普准说:“这是什么?”皮普准回答说是算盘,他就不高兴地翻了他一眼,缩回他的手,将算盘放在地上拨弄起那些珠子来。皮普准问他算什么,他更不高兴了,放下算盘就朝他吼了起来:

“非得算什么吗?我什么都算,什么都不算!这个东西原来是你的,你竟认不出,你那么久没有拨弄这些珠子,把自己的事早忘光了!你看看你自己这副样子!”

“那么你到底是谁呢?”

“这种话从你口里说出来,要把我笑死!”

“是不是同山坡上的小煤矿有关?”

“你总算摸到一点边了,可惜你弄错了,那种地方一片汪洋,死鱼倒不少,哪来的煤矿?”

“人在水里头如何过日子呢?”皮普准问,对秃头男人发生了兴趣。

秃头男人却不回答,往沙发那边滚过去,滚到一堆人中间,消失在喧嚣的谈话声中了。皮普准看见他的小算盘遗落在地上,就捡起来摆弄。这时他才发现算盘上的珠子一动不动,原来是个模型。这个模型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有点新鲜,有点隐秘的激动。他扫了周围一眼,仿佛看见房间里有一些暗门,个个通往不同的地方,有的门还半开半掩的,但房里的人大概都没发现这些门,要不他们还不出去透一透气呀?房里的烟熏得他晕乎乎的。奇怪的是皮普准一放下算盘,那些门就消失了,墙壁平平板板的,没有一丝痕迹。他将算盘放到耳边敲了敲,小东西竟然发出金属的响声,极刺耳,吓得他手一松,算盘掉在地上。皮普准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小算盘,看了一气,才用发抖的手去接触它。他的眼珠子又往四周溜了一圈,生怕人家注意到他的窘相,但那些人都在吞云吐雾,都在聊天,没有人朝他看一眼。他连忙将算盘塞到自己的衣袋里,站起身就想往外溜。这时墙壁上的那些暗门又出现了,其中一张徐徐地打开,像被一只手推开的一样,而门后并没有人。皮普准小心地跨过几个躺在地上抽烟的人,朝那张门走去。

“偷了东西就想跑啊!”秃头在背后刺耳地大笑起来。

皮普准的额头“咚”的一声碰在墙上,他这才发觉墙上根本没有什么暗门。

“你不要急,不要急,我不会向你索取的,那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是我从一片汪洋里打捞出来的,现在物归原主,也是为了让你不要忘本的意思。”

秃头一边解释一边将皮普准领到了外面的走廊上,然后郑重地向他告别,说道:

“在这种雨天里,只有像你这种人才会撑着伞穿着雨靴到这种地方来,家乡的召唤一定是回荡在你的心底了。住在这种阴沉的城市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你也不要太悲观,那些角角落落里头,总是聚集着我们这些跑推销的人,你只要同我们接上头,就会得到家乡的消息,大家都惦记着你。你好走,再见!东西请收好!”

皮普准又看见了走廊里那些巨大的灯泡,雪亮的光弄得他的头很痛。他就跑起来,他拐了一个弯又拐一个弯,一共拐了五个弯还没有到达大厅,看来他走的不是原路,这个旅馆的地下室居然大得像一个地下王国。他放慢脚步溜达起来,观察着这些一模一样的房门,一模一样的大灯泡,房门都关着,他碰不到一个人。走着走着,他变得瞌睡沉沉的,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这时有个声音在后面说:

“怀里揣着宝贝,就想回家了吧?”

接着一只手臂搂住了他,推着他往边上一张门走过去。那张门一打开,皮普准就看见了阴沉沉的旅馆大厅,而搂着他的这个人就是打电话约他来的这个人。他又说道:

“回去以后可不要忘了我们,没事的时候就在心里好好地算一算。”

然后这个人就在大门口同他告别,还像木偶一样做了个告别的手势。外面灿烂的阳光使皮普准眼前一黑,昏乱中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到裤袋里摸到那只算盘,他吃了一惊,因为那算盘已经长大了好多,他因为这个发现心里惴惴的,于是急忙将雨伞撑开遮住自己的脸。他就这样撑着伞穿着雨鞋在燥热的阳光里硬着头皮地前行,生怕被人看到自己。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东西拿出来放在桌上。细细一打量他又觉得这算盘模型还是原来那么大,但却轻了许多,放在耳边敲一敲,发出塑料的声音,而原先他以为是金属。妹妹从她自己的房间过来了,用平淡无奇的声调说道:

“这不是你上小学时用过的算盘吗?哪里来的呢?”

她伸出手将算盘拨弄了几下,那些珠子竟然活动起来,发出粗粝的声音。

“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家乡来人了。”皮普准红着脸激动地说。

“那是迟早的事。听说那里被水淹了,不过反正人也死得差不多了,淹不淹也就那么回事。”

“原来你全知道!你也和我一样坐在家里,从哪里得到消息的呢?”

皮普准像看怪物一样瞪着妹妹那张蜡黄的脸。

“消息的来源总会有的,这类事其实很普通,丝毫不必大惊小怪嘛。说实在的,我们住所的地理位置很不错呢。”她说着就走到窗口,用手指着前方说,“你看,那里头什么没有啊,简直是个聚宝盆呢。”

皮普准只看见天上有一大团云,强烈的阳光射在云团上,给人十分不安的感觉。他想到那些低矮的建筑里头住的那些跑推销的人,想到他们所掌握的关于他的秘密,突然浑身难受起来,加上又记起了后脑勺上沾的那些脏东西,简直如坐针毡。他提高了嗓门对妹妹说:

“我必须马上洗头。你想不出我刚才到过的那种地方是什么样子。”

三天之后,皮普准又鬼使神差般地去了那个地方。他站在那里看,看见旅馆的左侧有条细长的小巷子,巷子的一边是高墙,一边是居民房屋。房子是陈旧的两层瓦屋。家家都将白色的被单从楼上用竹竿挑出来晒,被风吹得哗啦啦的,像一些白旗。他在巷口踌躇着,记起了跑推销的人关于他的住处的描绘,也许这些两层的矮屋都是些私人的旅社?所谓“角角落落里”显然是指这种地方了,他在城里住了这些年,眼看着这些小巷子都快绝迹了,没想到这地方还有一群这种建筑。那么就还是进去看看吧。他随便走进一家挂着招牌的店铺,那种被称为前店后厂的铺面,铺里摆满了珍珠,都是那种粗货,后面的厂房里传来刺耳的磨砂轮的锐叫。皮普准站了一会儿,柜台后面的伙计就板着脸问他是不是要买珍珠,那表情就好像看出了他是一个贼似的。皮普准一愣,觉得这张脸有点熟悉,有点像他魂牵梦萦的那张脸,也就是说有点像那个泥鳅一样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他从前给他送过香烟的家伙。但他又想,该没有这么巧的事情吧。他的脚一边往外移他一边回头打量那伙计,一直到他走出门,那伙计始终不吭声,低着头在那里数钞票。皮普准在被单哗啦啦的噪声中信步走到了小巷的中段,看见右边有一条更窄的巷子,一些打工仔模样的汉子站在各自的门口用塑料盆里的水擦洗上身,洗完就将水倒进地上的麻石缝里,蚊蝇从那些缝里往上飞。皮普准看了一会儿正要离开,忽然听到有个人叫他的名字,那人是一位中年人,样子很吓人,张牙舞爪地朝皮普准靠近。皮普准正想撒腿跑掉,那人讲话了:

“到处都是暗探,你往哪里跑呢?”

他的声音却很柔和,甚至有点甜蜜,皮普准就站住了。

“你跟我来,我们收着好多你的东西呢。我们这里可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当年你对我们那么感兴趣,我们大家都没有忘记。”

他拽着皮普准的手臂往一间低矮的木板房走去。房里的木地板上躺着一名老妪,样子很像患了病,额头上还敷着一块毛巾。中年人弯下身对老妪嘀咕了几句,老妪翻眼看了看皮普准,很厌恶地扭了扭脖子,说:“就是这个人让我儿子失望了吗,我没想到他的样子这么难看。”中年人连忙跪到地板上,一迭声地对老妪解释,说皮普准并不是特别难看,只是因为他思想狭隘,脸上的表情就令人讨厌,这都是同家乡长久隔绝的缘故;再说城市里的灰这么重,把人都蒙在里头,几十年住在这种地方,不变蠢才怪呢。老妪一直紧紧地皱着眉头,听了中年人的反复解释,眉头才渐渐展开了一点,她决心不让皮普准来搅扰自己,她对皮普准的蔑视是根深蒂固的。皮普准的目光从那张门射向后面那间光线阴暗的卧房。一开始他什么都看不见,后来才依稀看出卧房的墙上还有一张门,那张门微开着,通向更后面的一间房,也许第三间房后面还有一间房,这种奇怪的结构让皮普准吃惊得发出“啧啧”的声音。皮普准一发出“啧啧”的声音中年人就说:“您看这个白痴,无论对什么都感到惊奇。”老妪听了他的话就扑哧一笑,笑过后说自己头痛“好多了”。皮普准抬脚往后面房里走,中年汉子立刻跳起来拦他,这时老妪一声呵斥,要汉子别管皮普准,说:“让他开开眼界也是好的,这个可怜的人走投无路了,这种情况我见得多。”

皮普准的一只脚跨过那张门,立刻感到一阵恐怖,像有一股阴风将他往那里面吸似的,他本能地一缩,又跌了回来。他坐在地上头痛欲裂,听见老妪在对中年汉子说:“这种人啊,你看看他那副贪心的样子吧,什么好处都不想放过。”接着皮普准又听见老妪称中年汉子为“谭师爷”。这个名字皮普准熟得不能再熟了,可就是想不出在哪里听到过。地板擦洗得很干净,房里有阵阵幽风,给人舒适的感觉,皮普准的头痛减轻了。他呆呆地看着里面那间房,然后又企图看到更里面的第三间房,以及猜想中的第四间房,他想不出这些房间施了什么魔法。现在他真的觉得自己成了白痴。谭师爷推了推他,要他注意老妪的表情。

“你看她有多么苦,这都是离乡背井留下的后遗症啊。今天早上得到你要来的消息之后,她老人家就一直在这里呻吟,她的日子真苦。”

“她为我的事苦恼?”

“正是。你这白痴,总算猜对了一次。她老人家盼你来,可你又是她最讨厌的人。你想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们熬到了今天,差不多把往事都忘光了,突然间,她却打发她儿子去和你联系,这种事怎么不令她后悔?你没来时,她睡在这里几乎昏迷过去了。嘘,你瞧,她睡着了。”

谭师爷小声地问皮普准在前面那栋旅馆楼里待了多久,碰见了一些什么人,皮普准就伸手到衣袋里拿出那只算盘给他看,一边对他细说自己的遭遇。谭师爷只是瞥了一眼算盘就掉转了目光,皮普准发现他只对旅馆地下室的结构有兴趣,他不断提出问题,问他当时印象中拐了几个弯,过道是长还是短,每一条过道两旁大约有多少房间,他找到过几个出口,等等。皮普准实在记不得了,就含糊地说出些不太有把握的数字。他被他缠得烦躁了便说:

“你还不如自己去看看,又离得不远嘛。”

“我?”谭师爷责备地瞪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以为人人都可以到处乱走?要不是她老人家打发她儿子去同你约会,你可以到那种地方去吗?不信你看看门外。”

皮普准走到门口,他看见他先前停留过的巷子口正对着一张铁门,铁门里头有个屠夫模样的人,正用一把柴刀往一个女人身上砍去,那女人竟不叫喊,她肩上挨了一刀之后,屠夫又砍向她的大腿。门里头的情景唤起皮普准的记忆,他想起来那是旅馆的一张边门。这时里面又走出几个他看着眼熟的接待员,而屠夫已将女人砍倒在地,还在挥刀乱砍,那些接待员却像没看见似的站在门口发呆,其中一个指了指天,大约是说要下雨了。皮普准不想回屋里了,他想从正门进到旅馆的大厅去,他想,在那种地方,临着大街,总不会有谋杀吧。他走了几步,谭师爷就追上来了,谭师爷紧紧地跟着他,并不开口。走到旅馆的台阶上,谭师爷停住了,说:“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可不要后悔啊。”

大厅里头灯光明亮,人头攒动,皮普准绕过人群走到柜台那边,然而怎么也找不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了,面前只有一堵墙。会不会记错了位置呢?他又转到柜台的右边,右边也只有一堵墙。他只好返回柜台去询问接待员,那位接待员正在啃一根玉米棒,满嘴的玉米,他用手含糊地朝前一指,说:“上去!上去!”他的意思是要皮普准去乘电梯。但电梯前已排了长队,外面还不断有人拥进队伍,一时半时是进不了电梯间的,何况皮普准也并不是要上楼,他要到地下室去,去看望那些熟悉他的人,而那些人的面孔他一个也不认识。

“到地下室去怎么走?”他还不死心,又拖住一个匆匆而行的服务生问。

那人看了看他,忽然将两个指头放进嘴里,发出刺耳的呼哨音,很多人立刻将他们团团围住。皮普准看见这些人全都是穿制服的接待员和服务生,他们围着他,但并不对他下手,而是相互窃窃私语,好像在等什么人。过了片刻,那人终于来了,是那名屠夫,手里拿着刀,还裸着上半身。皮普准看见他大踏步过来,自己就脚一软,眼前一黑,坐到了地上。他看不见眼前的人,只觉得自己被推推搡搡的,他估摸着下一步就是刀子砍下来了。

当所有的人都散去,他也渐渐恢复知觉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坐在旅馆外面的台阶上,面前是一尊石头羊。谭师爷背对着他在一边抽烟。皮普准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转过身去看大厅,没想到大厅的门已经关得紧紧的,上面贴了张黄纸,写着“今日停业”。他听见门里头传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还听见一些人在里头奔跑,他心潮起伏,往事如同浪头一样扑面而来,不知不觉,他的脸贴到了那张门上头。

“在那静悄悄的地底,暴乱时有发生,这就是矿工们为自己的职业陶醉的原因。当你询问他们的时候,他们是绝对不会讲出来的,因为那种遭遇无法讲述。”

皮普准的脑海里出现了以上的话,他用左手拍了拍衣袋,那算盘好端端地放在里头,发出柔和的沙沙声。

原载于《作家》2000年第2期


阿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