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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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一天清晨。我有早起出门散步的习惯,我下到三楼时,有个东西从侧面蹿出来,缠住了我的腿。当时楼里的住户都没有醒来,天刚蒙蒙亮,楼道里光线微弱,我不由得心生恐惧。我弯下腰去,看见了一条奇怪的小狗,也许不是狗,而是别的什么动物。它的样子不堪入目,身上的毛都掉光了,裸露着粉红的、光溜溜的皮,只是脖子和头顶上还留下一些肮脏的白毛,但也已严重地受到了病菌的侵犯。它抱着我的裤腿,我全身都好像起了疹子似的。忽然我用力一踢,将它踢到了下面的楼梯平台上。这个小东西竟然连呻吟都没发出一声,就沉默地待在堆放着电器旧包装盒的黑角落里。我用手扶着扶梯,一步三级地跑下楼,很快就到了马路上,然后穿过马路来到一个荒废的、即将变成建筑工地的草坪,这是我常来散步的处所。我沿着这个半圆的草坪慢慢地走,思考着生活中发生的一些琐事,在心中拟出对付的方案。走着走着,东边就出现了鱼肚白,行人也多了起来,每天都来练气功的老汉也来了,他已在草坪中央摆好了练功的架势。我回家的时候到了。在路上我还遇见了两位我那栋楼里的邻居,他们是出来买早点的。直到我登上楼梯,才重又记起了那小东西。我尽量放轻脚步,但刚刚到二楼的转弯处,就听见了那小东西的呜咽。我的心跳到了喉咙口,有点毛骨悚然地接近那堆旧包装盒。我怎么也找不到它藏身的地方,只是不时听到它一声哭。也许,它钻到盒子里头去了。回想起清晨自己的那一脚,我心里说不出地后怕。我上到五楼,进了门,换上拖鞋,心里立刻平静下来了。被熟悉的床、沙发、书桌包围着,闻着厨房里灶上的稀饭发出的香味,我觉得并没有发生什么反常的事,于是安心坐下来吃早饭。

谢天谢地,我下楼去上班时那只狗没叫,也可能它已经死了。要是真的死了,不久就会发出臭气,邻居就会把它清除;要是还没死,迟早总会死的。很快我就到了办公室里,办公室里的氛围还同往常一样,喝茶,嘻嘻哈哈,谈论一些下流传闻。突然间,我忍不住冲口而出道:

“我杀死了一只小怪物!”

“真的吗?真的吗?”大家都围拢来了,“它到底死了没有?啊?”

同事们摇晃着我的肩膀,七嘴八舌地追问,个个脸上显出急迫的表情。

我很后悔说出那句话,就犹犹豫豫地回答:

“我不知道。也许死了,我踢了它一脚,踢得不轻;也许没死,一条小癞皮狗,不会那么容易就死去的吧?它的样子真可怕!”

我的回答令同事们很失望,因为我刚说自己杀死了它,现在又说它可能没死,像在卖关子似的。大家在失望之余还有点气愤,一时都不愿理我了。我只好默默地坐在那里,喝着茶,想着那小东西的命运,想着我那轻率的一脚。最近我对自己越来越没把握了。我没料到同事们会如此关心这样一件事,早知如此我就不会讲出来了。但是到底为了什么我要把这样一件与大家不相干的事讲出来呢?我到这里来上班,面前摆着文件、报纸和一杯茶,却好像是专门来讲这件事的!太奇怪了。我必须马上把这件事处理掉,不然到了明天,我又会犯同样的错误。怎样处理这件事呢?当然首先是找到小东西,看它死没死,如果死了就扔到垃圾桶里去;如果没死,就将它转移到公寓外头某个隐蔽处,总之不能让它留在楼梯平台上。但是那些包装盒都是三楼的邻居放的,我平时从不与他们来往,现在忽然去清理他们的东西,他们一定会很诧异,而我,就得反复向他们解释我早上的遭遇,这正是我最不愿意的。我已在想象中看到了楼梯右边那刀疤脸的鄙视的表情,他是一个粗人,最讨厌我这种文化人了。他一定会板着脸听我啰里啰唆地讲完自己的遭遇,然后说出让我哭笑不得的话,比如“先生的雅兴很高嘛”“把小东西请到家里去,自己养着,才是真正的义举啊”,等等。看来我不能当他们的面做这事,那么只有等到夜深人静去执行了。动作一定要轻,如果小东西叫起来就要采取果断行动,不然的话搞得惊天动地,人家还以为来了贼。

我上楼的时候竖着两耳,但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我的脚刚一跨上那梯级,我就听到了一阵狂暴的呜咽声,那声音响彻整栋楼,我每走一步都心惊肉跳。令我不解的是邻居们的态度,从楼上走下来的几个人显得很平静,边走还边谈论着什么事,我听见他们说起股票呀、奖金呀什么的,不过也许他们是装出这种样子。我终于到了那堆包装盒面前,那些盒子猛烈地摇晃着,快要倒下来了,小东西的呜咽也一声比一声凄厉。我一个箭步跨上前,首先将顶上的盒子搬下来,然后依次将其他盒子也搬开,只剩下里面发出叫声的盒子。我凑近去看,看见了那小家伙,它缩在一角,大大地消瘦了,体积比昨天减小了一半,嫩红的病变的皮肤上出现了很多皱褶,头上那些稀稀拉拉的毛也掉光了,只有脖子上还滑稽地留着半圈毛。这样一个患病的小东西居然可以发出分贝那么高的声音,真有点奇怪。我无意中同它的视线相遇了,它看着我,不但不畏缩,还咄咄逼人。它分明警惕着,身上那些红红的皱褶颜色更深了,它似乎随时准备朝我扑过来。我当然用不着害怕它,它看上去如此病弱,身体已收缩得只比我的巴掌大不了多少了。我对它的感觉是一种说不出口的恶心,恶心的根源是它那病变的皮肤。我经常听人说起癞皮狗,也许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隔近了看,就看见那皮肤上布满了针尖大小的深红色疹子,就是这些密密麻麻的疹子使皮肤呈现深色的。我从未听说过癞皮还会有疹子,所以是不是癞皮病还很难说,也许是某种可怕的传染病。但我不能久留此地,一楼已经有脚步声响起了,我从包里掏出一条大毛巾,猛地一下罩住小东西,搂紧它,撇下一地的狼藉就往楼下跑。它在我怀里用力挣扎着,我边跑边死死地捂住它,决不能让它钻出来被别人看到。我一到楼下就拐弯,我知道后院有个堆放建筑器材的旧工棚,就笔直往那里奔去。

我将它放在一辆废弃的斗车里面,毛巾也不要了,就让它躺在上面。它倒在毛巾上头,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我想把好事做到底:首先回去拿些香肠来喂它,让它吃饱,然后对它进行处理,比如说,将它扔进旁边那口井里淹死。然而它突然叫起来了,它就站在我的毛巾上头,冲着我凶狠地狂吠,它的眼珠血红,全身密密麻麻的红疹子都从皮肤上凸起,那情形真是不堪入目,把我吓坏了,我的脑子里闪出“狂犬病”这个词,哪里还敢去接触它。我只想自己有隐身法,马上就地消失,免得再看见这病毒肆虐的、恶心的皮肤。我的双手也开始发痒了,必须马上用酒精消毒。我跑出老远,上了二楼,还听得见它那暴君一般的吠叫。

我惊魂未定,用发抖的手来回擦着酒精棉球,将被它弄脏的衣服换掉,打算用开水煮一煮,然后就躺到了床上。

黄昏凝聚在窗户上,满屋子都是那种暧昧的光线,我又心神不安了。我走到窗前朝下一看,立刻看到了自己最不愿看到的情景:很多人都在往后院那块地方走。接着就有人敲我的门了,那人彬彬有礼,但敲了又敲。

“我想来你这里坐一坐,你不会不欢迎吧?”

是那刀疤脸,口里嚼着槟榔。

“真的吗?”他探究地看着我,一口吐出槟榔渣,“像我这样的粗人,可说是无论哪方面都很粗陋,很多小节问题都注意不到,哪怕门外火山爆发,自己照旧在屋里面睡大觉。到底你有什么理由要欢迎我来聊天呢?”

“并不像你说的那样。一个人,不可能什么事都要细想出它的缘由来。你是老邻居,愿意来我家坐,我很高兴,就这么简单。”

“可是我不得不顾及一些影响呀。比如你弄出了那么大的响声之后,我还可以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吗?请你设身处地为我考虑一下吧。”

“当然,当然。”我含糊地应答着,开始发起抖来。

我无意中瞟了窗外一眼,看见天已经全黑了。我想,在这样的时候,一个这样的人要同我过不去,我该怎么办呢?难道可以大声呼救吗?那还不让人笑掉牙?何况这个人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根本不像要采取行动的样子,他只是来告诉我,说我使他陷入了困境而已。他在我房里走了一圈,走到窗口前,将头伸到外面探了几探,缩回来,不高兴地问我:

“这就是你这里可以看得到的景象?”

我点了点头。

“你看得到什么?你什么都看不到!”

他气冲冲地离开窗口,他要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可是他走到门口又回转身来,将我桌上摆的景泰蓝花瓶端起就走,说是要给我点厉害看看。那花瓶是我房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放在那破旧的书桌上本来就挺刺眼的,可那是我父亲的遗物。他出门一会儿,我就听见尖锐的一声巨响,花瓶已被他打碎了。我苦笑了一下,并不十分惋惜,然而房门又被猛力敲响了。我懒得去开,刀疤脸就从外面用脚捅开门。他进来后立刻“嘭”地关紧了门,一脸惨白。

“那家伙从楼梯那里蹿到我身上,我的天!”

“是一只光溜溜的小动物吗?”我竭力镇定自己的声音。

“光溜溜?谁说得准!显然它想咬死我!要不是花瓶的响声吓走了它——你看这裤腿!”

他的裤腿竟然被撕成了一条一条的,惨不忍睹。我觉得自己站都站不稳了,但刀疤脸还不放过我,抓住我的胸襟用力摇晃,似乎要我回答他心里所有的疑问。突然他松开我往厨房躲去,原来是门边又响起爪子刨木的声音。我的眼珠子慌乱地四顾,但没有找到可以防卫的武器,幸亏刨门的声音一会儿就停止了。我回头一看,刀疤脸居然将厨房的门都关上了,他这种神经质的反应使我联想到那小东西的攻击是何等恐怖。过了好久,他才战战兢兢地从厨房出来,他捂着胸口问我:

“床铺好了没有?”

“什么床?”

“我的床呀!这种情况之下我还敢出去?至少也得等到明天。再说即算我敢出门,门一开那怪物蹿了进来,你往哪里躲?”

“假如到了明天早晨它还不走呢?”

“过一天算一天吧,你还想把自己的一生都安排好?”他鼓圆了眼睛。

看到我一脸的沮丧,他又将口气放缓和了:

“遇上了这样凶暴的怪物,也是你自己的错,现在只有收拾残局了。明天你就不要去上班了,反正暂时也出不了门。我听人说你今天在办公室里闹了笑话,有人还要找你算账,所以你明天最好待在家里。好在有我和你在一起,胆子也壮些。”

我把我的床让给他,自己在地上打了一个铺。我忙碌的时候,他一直站在窗口那里发呆,就好像把发生过的事全都忘了似的。我懒得去管他,就躺在地铺上看报纸。把当天的报纸看完,我又上了一趟厕所,吃了一些自制的冰梅汤,就打算睡觉了。看见刀疤脸还在那边房里发呆,我心里虽害怕,神经已经松弛下来了。我在迷迷糊糊中被刀疤脸推醒,他看着我,迟迟疑疑地说:

“我没睡,我怎么能睡啊?我担心着外面那小怪物呢,你认为我应不应该出去看一看?也许它现在已经不咬人了呢?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啊?”

“它将你的裤腿咬成那样,你还要去找它?”我又气又怕,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准备躲藏。

“你这家伙,不要冲动嘛!我想我们这样躲着总不是个事,你躲得开吗?刚才你睡觉的时候我就在考虑这事的来龙去脉。我虽是个粗人,原则上的事心里还是有数的。一开始,它没惹你,是你自己惹的它,你好好反省一下,看是不是这回事。”

“你是不是想把它放进来呀?”我瞪着他问道。

“你看呢?”他反问说,“难道我们不应当为它操一操心吗?要是你看见它那满含泪水的绝望样子……现在它不找别人,专门找我们,你想想看,找到五楼来了,还有什么地方是它找不到的啊!”

“万一它闹出人命案子来呢?”我的声调都变了。

他垂下眼,摊开手,说:

“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是你先惹的它。”

我看见他往门那里走,我急急忙忙地将自己关在里面这间卧室里,上了锁,又把床拖过来挡住门。我听见他开开外面的门出去了,却没有推门进来,以后就一切都静悄悄的了。

很长时间过去了,已经是半夜,外面房里仍是一片寂静。我下定决心打开门,又把外面房里的灯也打开。奇怪,根本没有什么异常。我的目光扫向桌子——那只花瓶倒的确是没有了。我决定将外面这张门也打开。我拼足了劲,猛地一开,果然有个东西落在我脚背上,但却不是那个小怪物,这个东西太轻飘飘的了,而且一动不动。我走回里面拿来手电筒一照,照见一团肮脏的兽皮,上面还沾着血。那正是我熟悉的、小东西的皮,有人将它处理了,很可能是刀疤脸。这个丧心病狂的变态者,我心里对他充满了仇恨。

1999年9月7日于长沙英才园

原载于《芙蓉》2000年第1期


顶层生活中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