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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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泥姝是一个“马大哈”型的女孩,走路昂首挺胸,说话高声大气,两手老是一挥一挥的。我们之间的感情并不好,我还从心底里对她有点厌恶,我尤其讨厌她在吃饭的时候大声说话,有时她还狂笑起来,把饭喷到菜碗里。在平时,我总是对她很冷淡,不愿她来管我的事。她呢,总用一种嘲讽的眼光看待我的一举一动,认为我古板、守旧。

事情出在一个月前。那一天母亲急匆匆地跑进我的房对我说:“她有问题了,只是哭,只是哭,缩在房里不肯出去。半夜里她又把我哭醒了,号啕不止,简直毛骨悚然!”

“谁?”我吃了一惊。

“会是谁呢?当然是泥姝!你是不是在装傻,你们约好了的吧?这事很蹊跷!我去问她,她一个字不说,只一个劲用手指你的房间。”

泥姝和母亲住在一间房里,我走进那间房,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听见房门一响,原来是同我一起进来的母亲溜掉了。泥姝全身蜷缩在角落里的一张躺椅上,双手抱着头正在啜泣。我弯下身去看她,她一脚朝我踹过来,我被踹倒在地。这一踹使我感到这家伙真是力大无穷,她到底要干什么呢?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就向外走,走到门口却又被躲在门外的母亲一把揪住,非要我马上替她想出一个办法来,她说否则她就活不下去了。

“这家伙力气特大,而且蛮横,我总觉得这事不简单。我已经一夜没睡了,恐怕她是用这种办法把我赶走吧?”她的样子显得很慌乱,她像完全对自己没有了把握。不过我马上发觉她的慌乱只是表面的,因为她一边说话一边在打量我。

“不会吧,泥姝一贯是个没有脑子的女孩,又直爽又单纯,她才不会有那么复杂的念头呢,您一定是过虑了吧。”我这样说着,回忆起刚才那一脚,脸红了起来。

母亲愣了一愣,凑上前来,目光逼着我的脸,说:

“这事真蹊跷啊。”

一连好多天泥姝都不出门,饭菜全是由母亲端进房里去。白天里她缩在躺椅上轻轻啜泣,夜里就号啕大哭,哭得全家人都起来劝她。每次刚刚劝得她平息下去,我们一睡下,她又开始大哭。奇怪的是饭量不减,每天吃得干干净净。母亲被她这一折腾,很快憔悴得不成样子了,脸变成了干茄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她和我商量,说她想搬到我的房间里来住,暂时避一避,因为实在挺不下去了。我心里很不乐意,但也只好答应了。

“如姝,”她犹犹豫豫地说,“你看你妹妹这事——当然,我觉得你早料到了。”

“您认为和我有关系,是吧?您怎么这样顽固,非要往我身上推!您倒是说说看,啊?”我勃然大怒。

母亲低下头去沉默了。忽然她抬起头锐利地看了我一眼,又赶紧收回了目光。

母亲在我房里住下之后,很快恢复了精神。不久她就显出了那些令我讨厌的老年人的习性。她把她原来房间里的一些废物,如破脸盆,烂棉絮,掉了把的壶,坏了的闹钟,一些瓶瓶罐罐等,一股脑全搬到我房间里来,占据了很大的空间,弄得走路都不方便了。如果我建议她扔掉,她就绷着脸一声不吭。夜里她睡不着,就开灯起来,在房里走来走去,把我气得只想暴跳,她自己却沉溺在遐想之中。她总是独自到妹妹那里去,除了送饭,大部分时间就守在那里。有时正碰上我进去了,她就连忙退出来,却又并不离开,躲在门外听里面的动静,还不耐烦地敲窗户,似乎她很不赞成我和泥姝单独在一起。

泥姝的情况一直没有好转,还是天天哭,嗓子都哭哑了。我走进房里,离她远远地劝说她,因为我怕她又踢我。尽管我进来后她哭得更厉害了,我还是坚持不懈地说下去:

“泥姝啊,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怎么可以这样任性呢?也许你心里难受,想要改变现状。你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家,不喜欢妈妈,不喜欢我,不喜欢哥哥。可是你又不想逃离这个家,到外面去,因为你也不喜欢外面,你看了那些车辆就害怕,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将你推来推去。你最不喜欢的,恐怕要数你自己了,所以你就耍小孩脾气,天天哭,故意把家里搞得不得安宁,这样你反而有点高兴,我说的对吗?我要告诉你,这件事情上你其实有一个判断的错误,因为你这样做了之后,反而更不喜欢一切了,简直就寸步难行,连房间的门也出不了了。我也知道你再也不会改变你的看法,你虽然只有十七岁,却已经很老成了,可是你可以换一种方式,而不是这种哭哭啼啼。我不敢向你提建议,但无论如何,哭哭啼啼的方式是最不好的,它影响了我们大家的生活。我请求你换一种方式,或者就采取我们大家的方式来生活,为什么你一个人要与众不同呢?这一来,妈妈就可以搬回来,因为她已经和你住惯了。”

我这样一说,她的声音就小了下去,我暗自高兴,说得更起劲了。

“像你这么聪明的女孩子,一定可以想出一个办法来的,只要你好好想一想,办法就会从你脑子里蹦出来。我有一个同事,有一天他忽然对生活失去信心,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半年之后,他又回到了我们中间,他谈笑风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只是偶尔,在他以为没人看他时,我观察到他的眉宇间透出无限的寂寞。他在失踪的期间已经想出解决的办法来了。你,泥姝,在我看来,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我的话对吗?”

现在她已经不出声了,只是肩膀还在一耸一耸的。我觉得我已经达到了目的,就悄悄走出房间。母亲站在门外,我见了她很激动,正想告诉她刚才取得的进展,不料她挥了挥手打断我,说:“刚才你说的那些我全听见了。我一直在这里想,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不要对我说泥姝的事,我对她十分了解,我现在关心的是你。我无法知道你心里在策划什么事。我一直在观察你,也可能我永远猜不透你的心思。刚才你和泥姝说话,做出关心她的样子,你的话确实很诚恳,外人听了都会这么想,他们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们听不懂你的弦外之音。你说到泥姝‘虽然只有十七岁,却已经很老成了’,外人听了这句话,一定理解成你在夸奖她,鼓励她,提高她的勇气。可是真是这样吗?像我这样熟悉你的人就绝不会这样认为。在我看来,你说这句话的含义其实是要表明泥姝在我们家里长大一直是没有童年的,她是个成年人,一切都要自己承担,谁也帮不了她的忙。难道我说错了吗?我听了你的话,虽然并不了解你的真实用意,还是身上一阵阵发冷。你从小性格阴沉,这点到死都改不了。你刚才一定是想告诉我,说泥姝已经不哭了,你把这事当个好消息告诉我,可是我呢,我一点都不高兴,这可怜的孩子,她被你吓坏了,我敢说她浑身直抖。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妈妈,您错了。”

“不,我没有错。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残酷的事?就因为我在你房里堆了些瓶瓶罐罐,你感到不高兴,感到丢人吗?她还只有十七岁,你就要让她明白她自己已经完蛋了,而且她是孤立无助的,你真狠毒!你要斩断她心里残留的那一线希望,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宁愿夜夜听她哭。”

那天夜里,泥姝哭得更凶了,惊天动地,把全家人,包括邻居全吵醒了。母亲从床上坐了起来,不开灯,在黑暗中将什么东西弄得窸窸窣窣地响。

“妈妈,您在干什么?”

“我在替你妹妹织一顶毛线帽子呢,带护耳的滑雪帽。”

“她现在根本不出门了,要帽子干什么?”

“你总是这样武断。你要把她心底的希望全打消,现在又说她根本不出门了,连帽子也用不着了。这些天来,我对她的哭声已经不反感了,我听了你劝她的那些话,现在又听见她哭,反而觉得放心了。你干吗不起来走一走,你睡不着,心里很沮丧,因为她又哭起来了。我要把这顶帽子织好,明天给她看,我知道她现在没心情看,就因为这个我才织的嘛。”

天亮时我起来,看见母亲手里抓着一大团毛线歪在床上睡着了,毛线扯得乱七八糟的,几根竹针扔在一旁,她哪里是在织什么帽子呢?我记得夜里外面闹哄哄的,两个哥哥和邻居在那边房里劝泥姝,劝了好长时间,母亲坐在黑暗里一声不吭,将竹针弄得“沙沙”响。会不会泥姝的行为一开始就是得到母亲认可的呢?

母亲动了一下,醒过来,将毛线扔到地板上,爬起来穿衣服。她铺好床之后,又把扔到地下的毛线捡了起来,笑一笑说道:

“昨夜我本来已经织好了,不满意,又拆掉了。织东西就是这样,织的时候劲头十足,满脑子幻想,织完后又觉得受了愚弄似的,整整织了一夜的帽子一生气就拆掉了。”

“妈妈,您什么时候搬回去?”

“我?我不走了,你想要我走我也不走。你心里应该明白,这个家里的事,你是有责任的。”

“那您说,泥姝的事该怎么办呢?总不能任其自然吧?”

“我不知道,我只能住在你这里等着瞧。莫非你又有什么办法?也许在心底里,你还盼望事情往更糟的方向发展吧?我搬到你房里,并不完全是一时冲动,我要及时把握你的情绪,免得你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来。”

泥姝一哭,母亲就在黑暗里坐起身来织毛线,竹针“沙沙”地响个不停,边织边叹气。织着织着,会忽然放下手里的活,下床在房里踱步。一连好多天,整个夜里就这样反复折腾,弄得精疲力竭,到早上才歪在床头睡着了。我一次也没见过她织成的东西,所有织成的都被她在黑暗里拆得一点不剩,好像只有这样才放心似的。

我曾在妹妹房里向她提起过母亲对她的这片拳拳爱心,谈到母亲为她织帽子的事。当时泥姝陡然止了哭,大声问:

“帽子在哪里?”

我告诉她母亲已经拆掉了,因为不满意,她要为她织出更好的来。

“你这个骗子,我要你拿出证据来,你又拿不出,你们都在骗我!”

那一天,她哭得特别凶,决不甘休的样子,连哥哥都被她狠狠地踢了一脚。

看来母亲真是在我房里住定了,即使我无法忍受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家中的情况一天天恶化。我又发现母亲并不像我这么烦恼,她以前的烦恼其实大部分都有夸张性质,莫非她早料到了今天的现状?她端着饭菜悄悄地溜进那间房,泥姝边哭边吃,倒是吃得很快,她们之间也并没有什么对话,这都是我多次通过窗口观察到的。她和泥姝之间到底有一种什么样的奇特的沟通呢?这种沟通显然是有的,我找不出证据,只是凭直觉感觉到了。而在她的眼里我同泥姝之间也是有默契的,可我又感觉不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她们要赶走的人竟然是我呢?我回忆起首先是泥姝发疯,霸占了那间房,然后母亲被赶到我房里,让那些瓶瓶罐罐挤满了一屋子。不,母亲在我房里住得很安心,她自己也反复说愿意和我住,只是我从心里讨厌她。她看出了这一点,她也说过,如果我实在是容不了她,她马上搬回泥姝的房间,她又说她倒是很珍惜目前这种相对的“宁静”,家里的这种格局令她放心,希望我不要轻易将它打乱。她居然认为这种喧闹是一种宁静!她一定是脑子乱了,她夜里那种奇怪的编织也让人莫明其妙。我向泥姝说起帽子的事,母亲说我别有用心,还说我要告诉泥姝的,根本不是她对她的爱,我只是要告诉她这种爱无法证实。她又说我的目的不会达到,因为她与泥姝的关系并不是像我设想的那样,要通过这种廉价的证实来实现,我只不过在自作聪明罢了。至于她与泥姝究竟是种什么关系,不是我这种人可以理解的。

“所以夜里才把帽子全拆了嘛。”她最后说,“你把这件事告诉她,就是将她抛到了荒漠中,你把她抛到那里之后,自己就跑掉了。对于你这种卑鄙的做法,她当然是很生气的。当时我也听到了你的那些话,我真为泥姝担忧,你太心术不正了。”

泥姝的病情还在发展,一天夜里,她从窗口跳下去了,幸亏住在一楼,她只是擦破了一点皮,右手的关节肿了起来。我们将她搬回来之后,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很愧疚,很害羞,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她甚至还叫了一声“妈妈”。我们大家都觉得松了一口气。

“泥姝啊,”我坐在她床边说,“你总算想通了吧?你有那么大的勇气,敢从窗口往下跳,难道还有什么过不去的障碍吗?你想通了,这就好了,你和我们大家和睦相处吧。其实我也想哭,我把这种冲动压在肚子里,不就等于什么事也没有了一样吗?”

我说到这里,母亲就向我投来讽刺的一瞥,我立刻觉得脊梁一冷,住了口。

那天夜里泥姝没有哭,我觉得心情特别舒畅,早早地上了床睡觉。母亲也不织毛活了,脱了衣睡下。一会儿我就进入了梦乡。半夜里我翻身时感到床上还有个人,我大吃一惊地坐起来打开灯,看见泥姝蜷缩在床的那头,一只脚伸到了床外。

“泥姝!你怎么可以这样胡闹!”我斥责她说。

她睡眼蒙眬地看着我,将一个指头竖在嘴唇上:“嘘!不要说话,我和妈妈正在屋后玩一种跳环游戏呢。”然后不由分说地熄了灯,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只好委屈地躺下,然而更糟的还在后头。一会儿泥姝就在床上翻动起来,还将被子使劲往她身上扯,弄得我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我爬起身来推她,她又睡得死沉沉的。这样一搞我就打起喷嚏来,感冒了。我只好开了灯,将自己所有的衣服都穿好,靠着墙打瞌睡。这时妈妈也醒了,她没有起来,只是将露在被子外的半个脸向着我,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晦气”,就不说话了。从她脸上我看不出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我在床头打着瞌睡坐到天亮,后来我终于大发雷霆,恶狠狠地大叫,叫得她们俩都坐了起来。

“如姝,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母亲说,“这张床很宽,你们姐妹俩睡在一起不是很好吗?这对你妹妹的病也有好处。

泥姝用梦一般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墙壁,一言不发。我突然惭愧万分。

第二天夜里又旧戏重演。这一次我不再谦让了,我也学泥姝的样子将被子使劲往我身边扯,我们俩扯来扯去的,被紧紧地裹在一个被筒里,我的身体紧贴着她的身体。这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她的身体是一堆不断膨胀的肉,堆在我身上,挤压着我,使我呼吸十分困难。我一动也不敢动,就那样躺着,在夹缝里艰难地呼吸着,紧紧地抓着被子一点也不敢放松。有的时候我睡着了,只要她轻轻一动,我马上醒过来,立刻警惕起来,将被子在身子底下压紧。

“你姐姐总算明白了。你们俩会相处得很好的。”听见母亲在床的那边说。

房间里弥漫着她们俩的体味,那是一种微酸的汗味,令我分外反感,那味道伴随她们的鼾声越来越浓,慢慢地,我就感觉不到了,因为我沉入了黑暗的梦乡。我时睡时醒,在狭窄的被筒里我不敢随意翻身,总是等到一侧身体睡得疼痛起来才飞快地翻到另一侧,还得同时用一只手紧按被子。

我劝泥殊回到她自己房里去住,我劝了半天,她坐在那里一声不响,脸上也没有任何表示。于是我就说:

“泥姝啊,你在和我赌气,是吗?你还只有十七岁,就已经把什么都看透了,这种聪明有时候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因为它使得你不能安分守己了。你不愿孤孤单单地活到老,最后又孤孤单单地死去,于是你想出这种主意,选定我的床作为你的最后的栖身之处,我不能不说这是个聪明的想法,但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为什么不可能?连妈妈都同意了。”她忽然开口了,鄙视地仰着脸,看都不看我一眼。

“妈妈竟会同意这种卑劣的想法!”我的声音发抖了。

“告诉你吧,这正是她的提议。”泥姝古怪地望着空中一笑,“在我发病的日子里,总是你在劝说我,现在我倒要劝你了,你就接受我们吧。我并不是赌气,你还没有看出来吗?还有妈妈,她已经这么老了,才不会凭意气行事呢。你总想一个人独处;你那天向我提起妈妈为我织帽子的事,你又拿不出证据;你还很想将妈妈赶到我那间房里去。现在你把这些联系起来想一想,就会知道这种安排其实还是不错的了。我也知道你和我一样,都不想从家里出走,消失在陌生的地方。我们俩都脆弱得不得了,一离开这个家就会迷路,最后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得干干净净。唯有这个家是我们的避风港,我们只有紧紧挨在一起心里才踏实,就像我和你在被窝里的那种感觉,你挤着我,我挤着你,既怨恨又欣慰。原先你要我想出个办法来,我以为你心里有了准备,现在我才看出来,你其实一点准备也没有。我已经发了这么长时间的病,现在你不可能冷眼旁观了。”

她站了起来,胖胖的脸盘转向窗帘微开的窗户。在朦胧的光线里,我看见她年轻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这时母亲驼背的身影从窗帘的右边移过来,她们俩隔着窗帘在对望。

1997年2月16日于长沙又一村

原载于《青年文学》1998年第1期


窒息奇异的木板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