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谋之网
小贩阿明清晨经过三叔黑洞洞的窗口时,以为三叔还在里面酣睡。阿明挑着那担豆腐花,在昏暗中悠悠晃晃地前行,不时地和早起干活的村女们调笑几句,一走到三叔门口他就沉默了,心里发怵,好像那窗口会射出子弹来一样。三叔其实并没有睡觉,他在窗前的椅子里枯坐,阿明那种鬼鬼祟祟的样子他都看在眼里了。隔壁是他收养的义子夏桂,在梦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呻吟,仿佛被一块岩石压在底下似的痛苦。三叔用指关节在板壁上用力敲几下,那呻吟就停止了。三叔不喜欢年轻人这种大肆张扬的派头。
三叔遇见夏桂的时候,他正在桥洞里看河水,身上除了条短裤外什么都没有。三叔问他要干什么,他鄙夷地瞟了三叔一眼,说是“等人”。大约是讨厌老头子在自己身边啰唆,他一扭身走到桥洞那一头去了。三叔又跟了上去,厚着一张老脸对他说:“你等的人不会来了,你等错了人嘛,傻兮兮地站在这里不是浪费时间吗?”小伙子揪住三叔的胸襟,一把就将他掀到了河里。三叔很费了些事才游上来,发现青年还没走,心里很高兴,湿淋淋地凑上去,捉住青年的手就要他跟自己一道回家。青年似乎很不情愿,一路上骂骂咧咧,倒也没怎么挣扎,居然就让三叔领回家来了。后来三叔就对人说夏桂是他的儿子,他似乎并没有征求夏桂的同意。夏桂来了之后就帮三叔干田里的活,他是农家出身,什么活都能做,村里人都说三叔捡了个便宜。但是三叔并不怎么乐观,他打量着夏桂宽阔的背影,就有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冒出来。这个孩子给三叔心里造成一些悬念,比如他那双脚,三叔就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模一样的脚,中间的指头比边上的长出约莫一寸,这个特点是很罕见的,如果谁见过这样的脚一定终生难忘。可三叔偏偏又想不起到底是谁有这样的脚了。三叔当过兵,他的关于脚的印象好像同山头的一场混战有关,到底是他的战友还是某个俘虏生着这样的脚呢?夏桂是当兵的人的后代吗?在那场混战中,三叔自己失去了一只肾,他在闷热的灌木丛里躺了很久,才血糊糊地被人移到担架上抬走,一路上有只翠绿色的猫头鹰始终悬在他上面的空中。除了脚指头的特异之外,三叔还觉得夏桂干起活来那种风风火火的气势同他的爷爷那辈的人很相似,现在已经很难看到这种人了。比如昨天一天,他就把田里的稻子割完打好了,那股子激情让所有的人“啧啧”称赞。而在家里他并无激情,相反,他出奇地冷淡。基本上他不开口说话,对三叔在生活上为他做出的安排也从不发表意见,似乎没有多少感觉。由此三叔觉得他不像这个时代的年轻人。那么那一天,他到底在河边等什么人呢?三叔问过他几次他都不回答。三叔就安慰自己,心想:“也许他在等我吧。”身强力壮、干活出色的小伙子人人爱,夏桂来了后不久,村里的姑娘们都来串门了。
“三叔哎,给我们讲几个战斗故事吧。”
姑娘们挤着坐在长板凳上,眼睛都瞟着夏桂。一会儿她们就你推我、我推你的,还夸张地尖叫起来。
三叔看见夏桂的眼珠贼溜溜地在姑娘们身上乱转,他心里有点厌恶,又有点嫉妒。他漱了漱喉咙,打算开始讲,姑娘们立刻静了下来,一个个像小猫一样昏昏欲睡。这时夏桂就溜进隔壁他自己房里不出来了。三叔的声音忽高忽低,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在乱风中飞。在他的故事里,他将战场从边疆移到了本乡本土,用家族之间的械斗来代替三十年前的那场战争。尽管他如此张冠李戴,姑娘们还是进入了那种氛围,她们缩成一团梦呓般地呻吟着,被铁血纷飞的描述摄去了魂魄似的。三叔怜悯地看着她们,不明白她们既然来看夏桂,又为什么转移了目标,非要听他的故事不可。夏桂房里的灯光从板壁缝里透出来,三叔知道他没有睡。姑娘们多来几次,三叔的故事就乱套了,两个对立的人物有时会互换身份,地点也会弄混,但姑娘们丝毫没有觉察,还是听得如醉如痴的。这时三叔又有点遗憾了,从心里埋怨夏桂,要是他待在旁边的话,自己就不至于这么糊涂了。
有一位叫阿金的姑娘,长着一张秀丽的圆脸,可惜一只眼瞎掉了。她不像其他姑娘那样在听故事的时候昏昏欲睡,而是睁着那只炯炯发光的独眼。那样的眼光常常使得三叔踌躇起来,不知道还要不要往下说。每当三叔一停,姑娘们一齐清醒过来,不耐烦地催促道:“说呀,怎么不说了?”这种时候,阿金就不好意思地垂下自己的独眼。不知怎么,三叔断定屋里的人当中对夏桂兴趣最浓的是这个阿金,虽然夏桂坐在姑娘们对面的时分阿金那飘忽的目光很少在他脸上停留。三叔的这种判断找不出依据,只是某种直觉,他同时也觉得其他姑娘的调笑只不过是小题大做,没有实质性的东西。
阿明走完三个村,豆腐花就卖完了,他再次经过三叔家时,天才亮起来。这时三叔灶屋里的烟囱已经冒烟了,阿明闻见了粥的香味。他悻悻地骂道:“这死老头子,总是起这么早。”阿明的好奇心是在夏桂身上,他觉得自己和这人在什么地方见过一面,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他似乎同自己目睹过的一桩血案有关,是什么血案他却怎么也想不清楚了。难道这家伙竟是个杀人犯?阿明每每想到此处就发抖了。有一天黄昏的时分,他看见夏桂掮着一把锄头在他前面走,他差一点就要冲口而出,说出一个人的名字,那名字熟得不能再熟了,当然,不是“夏桂”。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能想起来。阿明想到这里,看见三叔出来了一趟,是搂柴火进去烧饭。接着夏桂也出来了,只穿一件红背心背对阿明站在沟边,一会儿阿明就听见了水响,原来这家伙在往沟里撒尿!“畜生啊。”阿明轻轻地自语道。他对夏桂的疑心更重了,很想弄个水落石出。这时夏桂突然一转身,阿明吓得担着空桶飞跑了几步。夏桂怔怔地看着阿明的背影,不知道这小贩为什么要跑,他认为这村里的人都有点疯,包括晚上来的那些姑娘,他还当三叔的面称他讲故事的举动为“发疯”,把三叔气得不行。
阿明直到看不见夏桂了这才放缓脚步,他拐了个弯,很快就看见了自己的那间豆腐坊,他就住在豆腐坊的后面。今天早上有点反常,独眼的阿金姑娘站在树下,似乎专为等他。
“阿金姑娘,进屋进屋。”阿明说。
他们一同走进昏暗的屋里,阿金看见阿明的老婆正用一只大海碗喝粥。
“阿金姑娘来得好,”阿明又说,“我正要告诉你,三叔收留的那野小子,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你晚上到三叔家去时没注意到他?”
阿金不知怎么脸上就涨得通红了。阿明的老婆注意地看了看她,说:“咦?”
“那种人,我根本就不会注意他的!”阿金激愤地说,独眼又闪闪发亮了,“我到这里来,是想告诉你们三叔的事。三叔讲的那些故事越来越怪了,恐怕他是在骗我们,这样做很危险呢!什么袭击呀,埋伏呀,树林里拼刺刀呀,我看他在乱说一气!”
“阿金姑娘不要生三叔的气,三叔那个人我知道的。事情坏就坏在那野小子身上。今天,就是刚才,我从他家门口过,那家伙背对我站在沟边,你猜他在干什么?他朝沟里撒尿!造孽啊,这种事。”
“真的吗?真的吗?”阿金的独眼像金鱼眼一样凸出来,情急之下上半身朝桌子对面的阿明凑过来,仿佛想把更多的详情从阿明口里挖出来。
“这还有假,三叔的噩运快到了。”阿明只说了这一句。
阿金离开时显得脚步不稳的样子,阿明老婆瞅着她那单瘦的背影,叹了口气嘟哝道:“这女子想嫁人了嘛。”
阿明不说话,他在想三叔的事。三叔一直是他所尊敬的老人,不光田里地里功夫做得好,头脑还特别清醒。最令阿明佩服的是他可以预测天气的变化。他只要在屋外走一圈,拍拍几棵树的树干,就可以说出有雨没雨。阿明对夏桂的看法一直同村里人大相径庭。他记得他第一次看见他就怔住了,夏桂长得太英俊了,不像这地方的人,倒有点像传说中古时候的那种汉子。他在田里做功夫的那股熟练劲也让他看了很不舒服。阿明自己在乡下是属于那种不务正业的人,田里地里的活都不行,因为身体孱弱,所以才去学做豆腐,他完全不能体会夏桂干活的热情,认为那是假装出来的。“那家伙是三叔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呢。”阿明自言自语道。这时他听见老婆在外头吆喝,要他去地里摘辣椒。
阿明弯着腰在坡上的辣椒地里忙了一气,正要到菜土边歇一歇,忽然听到了附近有人在窃窃私语。声音是从坡下的灌木丛里发出来的,阿明猫着腰,轻轻地拨开茅草探身一望,看见了阿金姑娘的背影。阿金站不稳似的倚着一棵杨树,样子可怜兮兮。有一个人在她对面和她说话,阿明看不见那个人,那人的声音也很含糊,听不出是谁说的。阿金说了句什么就蹲到地上去了,背影看上去悲痛得很。后来就听见一阵茅草的响声,显然对面那人已离开了。阿金姑娘轻轻地哭了起来。
“阿金姑娘!”阿明叫道。
阿金转过脸来,原来她是在笑,满脸都是欢愉。
“刚才那人是谁呀?”
“谁!没人来,就我一个人嘛。”她认真地眨着那只眼说。
“你还骗你老伯呀,我明明听到一个人走掉了嘛。”
“真的没有,真的没有!就我一个人站在这里,你不要乱猜!”她气急败坏地跺着脚,“你这个爱管闲事的小贩,走开!”
“我要告诉你父亲!”阿明扬了扬拳头。
“告吧,告吧,老不死!滚!”
阿金一扭头,从坡下跑掉了。
阿明提着那篮辣椒发了好久的呆,还是猜不透阿金搞的什么名堂。他回到家把这事跟老婆一说,老婆就冒出一句:“这姑娘到我们家来干什么呢?”阿明一怔,害怕起来,想都不敢想下去了,连忙担着木桶去挑水。他快步走着,很想把自己多管闲事惹出的麻烦抛到脑后去,他越是努力越是感到某一桩血案就在身边发生,将他也卷了进去。那站在沟边撒尿的家伙,不就是一个杀人犯的形象吗?还有阿金,她那只瞎掉的左眼也是有故事的。很久以前的那个下午阿金的父亲跑来对他说,小姑娘从外边玩耍回来,一只眼眶变得空空的,却不哭也不闹。当时阿明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事,他甚至怀疑是那父亲下的毒手呢。不知不觉,小女孩就长成大姑娘了,那张独眼的脸在人前晃来晃去的,很让人心悸。
三叔决心不再和姑娘们缠在一起了,他想看看夏桂和她们在一起是什么样子。三叔去灶屋里待着,起先还听见姑娘们嘻嘻哈哈,“桂哥桂哥”的叫得欢,只是并没有听到夏桂回应的声音,后来惨剧就发生了。三叔随着那撕心裂肺的尖叫跑过去,看见年纪最小的云秀姑娘在夏桂怀里挣扎,两手护着右边的耳朵,血流满面。看见三叔,夏桂就一声不吭地放了她,口里嗫嚅着什么似乎在辩解,然后就逃回自己房里不出来了。姑娘的耳朵血糊糊的,却又没有掉下来,大约只是被他嚼了几口。关于这件事后来的记忆变得模模糊糊的。大家在黑暗中护送云秀去卫生院。走在路上,三叔产生出幻觉,以为回到了战争年代,还听见了轰炸机在头顶嗡嗡作响,两里多路好像走了一晚上。被人搀扶着的云秀也很怪,一出门就不哭了,同大家一道在期待着什么。
卫生院在小小的集镇的末尾,是四间平房,青砖青瓦,被几株大樟树浓密的树冠遮蔽着。三叔他们一行人站在黑地里喊了好久,这才有一间房里的灯亮了,但是迅即又黑了。姑娘们发出绝望的喊叫,叫了又叫。
“你们干吗这么激动?”有一个人突然在她们后面发出声音。
这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手里拿着手电,三叔认出他是恩医生。
“跟我来。”
大家跟随医生绕到那几间平房的后面。有一间房的门敞开着,手术台上点着煤油灯,墙上四处点着小蜡烛。
“你们都回去。”医生说,一把捉住云秀的臂膀,将她往房里推。
云秀立刻发出惊慌的尖叫,接着医生就将门用力关上了,如同放了一个炸雷。从窗口的玻璃上可以看见房里灯火飘摇,但不再有声音传出来。姑娘们踮着脚想朝里看,左边的一扇小窗忽然又打开了,传出医生的一顿恶骂,还扔出几把手术钳。姑娘们像被风卷走的残叶一样往后退,叫个不停。
“我们回去吧。”三叔闷闷地说。
当他们走到田塍上时,云秀的姐姐悲伤地对三叔说:
“我觉得云秀已经死了。”
“胡说。”
三叔心不在焉地回答了她,因为此刻他正在看那山头,山头上硝烟滚滚,月光时有时无。
三叔独自推开家门时听到房里有人在说话,他摸黑找到开关,夏桂的声音若无其事地响了起来:
“早就停电了,您还不知道吗?”
“谁在这里?”
“是我呀,三叔!”阿金姑娘说。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直就在这里没走嘛。你们那么多人都跟到卫生院去,有什么用?这种事迟早要发生的。”
三叔在黑暗里对阿金产生一种很深的厌恶感,他把抽屉开得“砰砰”乱响,找到火柴,点燃了煤油灯,转过身来,这才看见夏桂已不见了。阿金的独眼在煤油灯光里分外明亮,也很怪异。三叔脑子里浮出“独眼兽”这个词,不由得打了个冷噤。他恍然中觉得姑娘龇了龇一口尖利的白牙,再定睛一看,又看见她只是低头坐在那里,那姿势像是快要睡着了。三叔就不管她,穿过厅房,走到自己房里去休息。他实在是太累了,头一碰到枕头就入梦。
夏桂是在三叔房里传出鼾声时重又出来的。厅房里的煤油灯灭掉了,他和阿金两个人虎视眈眈地对峙着,中间隔着那张大方桌。阿金拿起桌上的茶杯向他掷过去,没有打中,茶杯在地上破碎了。夏桂猛地一飞身上了桌子,老鹰扑小鸡似的扑向阿金,阿金往桌子下面一躲,夏桂扑了个空。夏桂“哎哟”一声,像一只大口袋一样倒在地上,很显然是受了伤。黑暗中传出阿金的窃笑。三叔在房里咳起嗽来,两人都以为他醒了,紧张地等待着。可是过了好一会也没有什么动静。阿金大着胆子从桌子下面钻出来,一只脚踏在受伤的夏桂的背上。
“你占了上风。”夏桂吃力地说道,“这下高兴了吧。”
“呸!高兴个屁!你逼得我发疯啊。我要让三叔把你赶出家门。”
三叔一觉睡到天亮,终于被厅屋里的笑声吵醒了。他恼怒地爬起来走到厅里面去看,只见云秀被阿金搂着坐在长凳上,张开一张嘴笑个不停。她的头上包着绷带,脸色发青,不知道她有什么事这么高兴。
“恩先生——哎哎,那个医生,好人哪!”她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阿金一边胳肢云秀一边追问她,医生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
“哈哈!哈!他说,还有一种咬法,一口就把整个耳朵全咬下;如果是老虎,就把整个脑袋都咬下来,哈哈哈……”
阿金突然松开她,轻轻骂了一句:“你这个骚货。”然后就坐在那里发呆。
三叔到夏桂房里看了看,发现他早就出去了。
“你还来这里,你一点都不怕吗?”三叔问云秀。
“怕?现在谁怕谁?医生怕病人吗?”云秀睁着天真的大眼睛说。
三叔摇着头,到灶屋里煮早饭去了。他一边烧火一边想着这些女孩的事,他想也许是自己的那些浴血的战斗故事毒害了她们,自己为什么要反复对她们讲那种故事呢?这些个姑娘,生长在这个宁静、洁净的小村庄里,什么卑鄙的事都不知道,他却让她们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记得这云秀姑娘小的时候,五六岁的时候吧,早早地起床走到他的灶屋里来帮他烧火,当他俯下身去用吹火筒吹火时,云秀就用小脚踢着他的屁股,嚷着:“讲嘛!讲嘛!”那个时候,他对她讲的不是战争故事,而是关于蛇的故事。他说到处都有蛇,蛇这种动物神通广大,比如云秀睡着了,它就会钻进她的被窝,在她脚那一头盘成一堆,有时还会去舔她的脚心,而她,就会梦见小猫。再比如她去扯猪草,背着小背篓,其实啊,每回都背回来一条小蛇,只是她不去清点,就没有发现。蛇的家就在门前的小水沟里,到了夜里,数不清的大蛇小蛇将那条沟塞得满满的,发出“咝、咝、咝……”的声音,把房子里睡觉的人都吵醒。三叔讲完了,小姑娘还不满足,大叫:“我还要听!我还要听!”有时竟哭起来。三叔断定这姑娘长大起来后,其贪心会超过承受的能力。这一次出了事之后,三叔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些蹊跷来,于是想到发生过的事一定有另一种背景和解释。“夏桂啊,夏桂啊。”三叔茫然地叹道。他听见夏桂做完早工回来了,正在轻轻摸摸地放好锄头。三叔的脑海里赫然出现自己被咬断脖子的血淋淋的景象,于是手一颤,把灶膛里的火弄灭了。浓烟立刻充斥了灶屋,他赶忙抓起吹火筒来吹,吹了五六下,柴火才“嘭”的一声燃起。这时他听到夏桂在那边房里抱怨,不由得暴跳如雷。他扔了吹火筒穿过浓烟走到房里去,叉着腰站在夏桂的对面。
“你这个家伙,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夏桂抬头看了三叔一眼,一脸通红地转过身去。三叔这才发现两个女孩都走了,她们走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弄出来。三叔盯着夏桂宽阔的背,这张背给他的感觉是既像孩子的又像饱经沧桑的那种,心里一迟疑,就忘了他昨夜带给自己的恐怖。
“不满意就走!”三叔又说,口气已经缓和下来了。
三叔没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家伙竟然会笑,是那种冷笑,短促而可怕。三叔没有准备,一时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夏桂依然没有转过身子来。三叔愣在原地紧张地判断了一下局势,然后悄悄地回灶屋煮饭去了。他一边烧火一边胆战心惊地倾听着。
夏桂低眉顺眼地喝粥。三叔忍了一阵,没忍住,问道:
“那天你在桥洞下面到底等谁?”
“等您。”夏桂瓮声瓮气地回答。
“夏桂啊,夏桂。”
“呃?”
“夏桂啊,夏桂……”三叔的声音带哭腔了。
三叔不好意思地放下碗,走进自己的房里去抹眼泪。抹完眼泪,他的目光停留在房里靠墙放着的一把二齿锄上,他想,可以趁夏桂沉睡之际用这把二齿锄挖向他的脑袋,就算没有挖中脑袋,挖在脖子上或身上也够他受的,总之要用力挖,决不能手软,如果一手软,自己马上就会没命。
三叔眼眶红红地回到餐桌边,夏桂已经吃完了,正在抽旱烟,那种样子像一个老头。三叔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他,心里比以前更迷惑了。他回想起自己将他称为儿子的事,简直无地自容。“怎么能够收留一个没有来历的人呢?”他自问道,同时就记起了阿明在早上那种鬼鬼祟祟的样子。看来村里已有人注意到了隐藏的灾变。
“爸爸,对不起。”
他竟然称自己为爸爸了,这可是第一次。三叔眼前一黑,不知道要绝望还是要高兴,他的拿着筷子的手抖动着,口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那些声音聚不成句子。最后,他终于说了出来:
“你,小流氓,到底……打算……搞些什么鬼?”
“我真的不知道,爸爸,我要克制自己。这里的风景勾起我心里的乡愁。门口的水塘里,有很多野鱼呢。”
“你从哪……哪里来,野小子?”
“您不要问,您要是问出来啊,会后悔一辈子。刚才我看见挂在村头的红太阳,我快发疯了……天哪!”
夏桂往地上倒去,口里吐出一口鲜血。三叔低下头,发现他背上有一大块青肿,他的脸迅速变白,身上布满了密密的汗珠,那头好看的黑发也拧成了一绺一绺的,里面饱含着汗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阿金用利器砸的,她真厉害啊。”
夏桂说完就闭上眼,胸口像青蛙一样地起伏不停。
“你不会死吧?”三叔战战兢兢地问。
“不会。走开!走!”他挥着手。
三叔老眼昏花地到了门外。有人在连续不断地叫他的名字,但他眼前黑黑的,看不清那个人。他想去把鸡放出来,走了两步,那人就拦住了他的去路。抬眼用力一看,看见一张麻脸,原来是阿明的儿子麻宝。
“爸爸叫您去我家呢。”麻宝说,一边帮他打开鸡舍的门。
阿明将卧房里遮得黑洞洞的,三叔坐了一气才看清他脸上的轮廓。三叔一会儿觉得已经知道了阿明为什么叫自己来,一会儿又觉得什么都不知道。对于坐在对面的小贩,三叔一贯很戒备,从夏桂来家中的第一天起,三叔就以为这小贩是知道某些底细的,但三叔极力遏制自己的这种念头,三叔害怕自己的生活被架空。最初三叔对阿明的鬼鬼祟祟只是小小的厌恶,今天是大不相同了,他坐在这昏暗里,脊梁骨一阵阵发冷。他想,阿明现在一定要和他讲那个“农夫和蛇”的寓言了。可是阿明不开口,却有一个算命的在窗外用二胡拉着凄凉的小调。“阿明啊阿明,”三叔在心里说,“你总不会幸灾乐祸吧。难道我收留那孩子,只是因为这把老骨头耐不住寂寞,到头来只是证明了我的怯懦?”
阿明总不开口,那瞎子就总也不走。
每当三叔听见他拉完一曲,以为他要离开,新的一曲又开始了。而且到后来全是那种哭丧的曲子,让三叔听了头皮发炸,快要坐不住了。这时有一条黑影钻进了房里,是阿明的老婆芹芳。芹芳悄悄挨三叔坐下,轻轻地说:
“外头发生的事搞得阿明神经快要错乱了啊。那件该死的怪事就发生在我们辣椒地旁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了?真是整个村子硝烟滚滚啊。”她一激动就乱形容起来。
妇人一说出“硝烟滚滚”这几个字,三叔的记忆就活跃起来。果真他一生中念念不忘的场景就在身边发生吗?多么奇异啊!但是身边的场景里没有马,那种在炮火中嘶鸣的战马。这个妇人,还有对面这个影子一般的小贩,他们到底要告诉他什么?瞎子终于走了,将地下的瓦碴踩出响声。阿明口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三叔就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被人瞧得起过。”阿明说,“当初您去打仗的时候,我正好到镇上跟我姑父学做豆腐。我的生活真窝囊呀。”
“为什么想起来说这个?你明知不是这样的嘛。”
“我知道您要这样说。是嘛,我是有另外一种生活。您把那个可怕的家伙弄到家中之后,村里发生了多大变化啊。三叔,您一直是我的楷模,从小我就发誓要做一个您那样的人,我一直在使出浑身气力跟随您。但是现在,我的眼前一团黑,三叔,您应该给我指条路!”
他出其不意地站起身走过来,捉住三叔的一只胳膊不放。芹芳也在旁边一个劲地对着三叔的耳朵唠叨:“是啊,是啊,您看您把他折磨成什么样子了,有时半夜里他还起身到院子里,用一桶井水朝自己兜头浇下去呢!这种事真是看不下去啊。”说着她又绕到那边去抚慰丈夫,用双手拢着丈夫的腰。
三叔进退两难地坐在那里,黑地里也看不清他们两人的表情,只得任其摆布。有一刻他想离开,无奈两口子都挡着他的路。阿明越来越强大,居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胸襟,他根本动不了了。阿明有力的大手摇晃着他的身子,反反复复地说:“请您讲实话,请您讲……”这个阿明,三叔总认为他是有病才去做豆腐,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健壮有力!他要是发起威来,自己恐怕要死在他手上呢。三叔用嘶哑疲惫的嗓音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两口子就一齐吼起来:
“难道什么都没发生吗?”
吼过之后芹芳又不停地指责三叔:
“装蒜,装蒜!您怎么能这样?”
他们三人正闹成一团的时候,有人冲进来了。那人一个箭步冲到窗前,“哗”的一声拉开窗帘。三叔松了口气,进来的是阿金姑娘,阴沉着一副脸。
“我在门外听了很长时间了,真是死缠不休的臭无赖!”她发出一声冷笑。
三叔看见那两口子都愣住了,发窘地坐到床上,便从心里佩服这个独眼姑娘。只见她一瞪独眼,那两个刚才还那么放肆的家伙此刻都惭愧地垂下了头。芹芳还辩解说:“都是阿明不安分惹出来的事,我才不管这种事呢。”阿明听了她这样说就给了她一拳,把她打得扑倒在地上。
“看见了吧,”阿金指着地上的芹芳对三叔说,“这就是所谓的男子汉,狗屎都不如!三叔您快走,您再不走啊,家里那个不懂事的孩子又要给您闯祸了。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他在把您的院子的围墙拆掉呢。”
三叔奔回家的路上,远远就看见了抡大锤的夏桂,他从心里赞叹着,觉得小伙子真是英俊又伟岸,同时也就更觉得自己真是命苦,无法可想。看见三叔奔过来,夏桂就放下手中的大锤倚在拆了一半的围墙上,很悠闲的样子。
“你总要给我留一片栖身之地吧?”三叔气急败坏地吼道。
“我看见您去那种人家里,我以为……以为你们商……商量谋害我的事。”夏桂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一双大手也不知往哪里放了。
“马上给我砌好!”
“好吧。”他撇了撇嘴,弯下腰去捡那些砖。
三叔焦虑地坐在房里,听着夏桂在院子里和灰。他的心里不时涌出这样的冲动:丢下这一切,偷偷走掉。他的生活变得一团混乱有半年时间了。半年前,夏桂没来的时候,他毕竟还能按部就班地安排生活啊。怎样处置夏桂?他问自己。现在他在心里已不再把他看作自己的儿子了,他也明知自己处置不了他,他反而要来处置自己,可他还是抑制不住要将这做不到的事想了又想。很显然,阿明是知道某些事的原委的,他是夏桂的心头之患。为什么他把自己叫了去,又闭口不讲他所知道的那些情况呢?莫非这小贩胡搅蛮缠是有另外的用意?这个夏桂,人人都对他虎视眈眈,他自己竟然活得自由自在,差不多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一天在桥底下,他恐怕真是在等自己啊。三叔想到这里汗毛倒竖,耳朵里轰轰响。他忽然眼前一亮,一种情景浮现在脑海。当时下着毛毛雨,林子里极度闷热,人身上也是汗如雨下,小路泥泞难以行走,到后来连路都没有了,每一脚踩下去就是腐叶和泥泞。有一种身体很小的鸟在尖厉地鸣叫:“痛——痛!痛!”在年轻的三叔听来,那种鸟一直叫的就是这一个字。三叔和另外一个战友押着三个俘虏,居然在他所熟悉的林子里迷路了。他觉得到处都是熟悉的标志,可转来转去仍在原地。他和战友眼看着天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差不多都要发疯了,天一黑,什么事都会发生啊!雨下大了,三叔的内衣都湿透了,打着寒噤。那些俘虏开始东张西望,脸上出现诡诈的表情。三叔心中升起杀气,正要端起步枪,前面出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砍柴的农民,一个奇丑无比的小个子,三叔走到那人面前去问路,那人示意他们跟他走。就是在这个时候,三叔低下头去注意到了他的脚,那双粗糙的脚穿着草鞋,中间的指头比旁边的长出一寸。农夫不慌不忙地走着,一会儿他们就出了树林,到达三叔熟悉的路上。三叔松了一口气,对那农夫咕噜道:“快跑,跑呀。”那人迟疑不决地看了看他,缓慢地挪动脚步,一边走一边回头,终于,他加快脚步,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再后来就是枪毙俘虏,三叔三枪撂倒了三个,他的枪法很准,那三个人死得很干脆。这件事只是无数战斗中的一个插曲,在那些战斗中,三叔杀人如麻,计数都懒得去计了。记忆虽然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但有些顽强的东西总要冲出厚厚的沉积,浮出表面。比如那双脚的情况就是这样。但是那个农夫,同夏桂在外貌上的反差太大了,虽然三叔已记不清他的样子,当时那份厌恶感却留在了心底。三叔想,那个人只不过是夏桂的一个亲戚吧。他感到自己命中的大限快到了,很可能这就是他那非同寻常的杀人生涯的报应。想到这里,一贯以处事果断著称的三叔从心底的深处生出一种畏怯来。他走到门口去探头一望,只见夏桂脱了上衣,露着结实的胸膛正在甩开膀子大干,而在对面的小路上,独眼的阿金姑娘如醉如痴地盯着他看。
那一天三叔在修理菜园里挡鸡的竹篱笆,远远地竟看见卫生院的恩医生朝他走来。恩医生那张狭长的白脸纸一样白,那双手却结实得很,青筋暴突,那是一双做惯了手术的手。恩医生在三叔面前站定,盯着他左看右看的。
“云秀姑娘又住院了。”他终于说,“请你今天就到卫生院去为她付款。”
“不就耳朵上一点伤吗?怎么还没好?”三叔诧异地抬起眉毛。
医生突然不耐烦了,飞起一脚将三叔的篱笆踢倒一片,吼道:
“这种事情是没个完的!”
吼完他就匆匆地转背往回走。他的背影在三叔眼里变成一头孤独的老虎,褐色的斑纹在树叶间一闪一闪的,是那种东北虎。
三叔走进卫生院的病房,云秀躺在床上输液,医生出去了。云秀的半边脸全肿起来了,耳朵用绷带包着,眼睛成了一条缝。然而她没肿的那只眼还是焕发出活泼的光彩,她似乎有很多话要和三叔讲。
“三叔啊,夏桂这一咬真把我咬醒了!”
“什么?”
“我是说十几年里头我一直在睡觉呀!您看我现在多懂事。我离不开恩医生了。我是昨天夜里进来的,您猜猜看我和医生玩什么游戏来着?”
“啊?”
“我们说绕口令!我的天,恩医生的口令说不完,他的学问真深!”
她一兴奋,脸上竟有了浅浅的红色,可是接着她就嘴一歪,哭了起来。
“他怎么这么命苦啊,孤身一人……”她呜咽着说,“我这个无名小卒,我真想马上死掉,让他记住我对他的爱……”她翻转身去咬枕头。
“三叔,您还记得那天夜里我们来这里的情景吗?当时满墙壁都是烛光,到处都有夜莺叫,这是不是天意呢?”
云秀姑娘说完了这句话脸就涨得通红,将被单扯上去蒙住自己的头。三叔一回头,原来医生已经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了。医生的语气很和蔼,轻声对三叔说:“这姑娘体质很弱,恐怕撑不了多久了。”三叔眼一花,蓦然看见开了一半的门那里伸进老虎的头,正是他见过的那只东北虎,条纹像一条条缎子,三叔一身簌簌发抖。医生嘿嘿地笑,告诉三叔那只虎是他养着的,并不伤人。医生一笑就很老了,看上去差不多有三叔这么老,可他自称只有三十三岁。老虎连打了两个喷嚏,退出去了。云秀姑娘一直在被单下面暗笑,终于笑出了声。三叔弄不清他们为什么要笑,又怀疑他们是笑自己,就尴尬起来,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在医生炯炯的目光里显得很猥琐。医生忍住笑,问三叔去收费处交了钱没有,三叔说交了。于是医生又强调说:“这种事没个完。”三叔又想走,可是又害怕那只老虎潜伏在门口,他想要是同医生一块出去,老虎就不会咬他了。没想到医生绕过云秀,到另一张空病床上面躺下了,顺手拿起一本《水稻栽培技术》翻阅起来,还不时从书本上抬起头,对三叔一瞪眼。三叔只得鼓足了勇气离开。出了门才发现外面静悄悄的,不但没老虎,连个人影都不见,不知道那些病人和工作人员都躲到哪里去了。三叔想,如果现在老虎蹿出来自己必死无疑。他匆匆地出了卫生院,头都不敢回一下。一直走到田塍上,三叔才自言自语讲出憋了好久的一句话:“医生是老虎转世啊。”
三叔想到菜地里去把撂下的活干完,却看见夏桂正在整理竹篱笆,于是改变主意,转进灶屋去剁猪草。猪在栏里嗷嗷叫,叫得很烦人。三叔架上潲锅,烧起大火来时,听见夏桂从外面进来了,同他进来的还有一个人。
“那卖狗皮膏药的人要我父亲的命!”夏桂提高了嗓门说,“凭什么要我们出钱?那姑娘的耳朵是她自己求我咬的嘛,她死赖在我怀里求我!”
“那姑娘从小就不正经。”说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嗓音。
“关键是医生,要把那家伙除掉。”夏桂傻乎乎地说。
“怕不容易啊!”那苍老的声音叹了口气。
“屁!没有做不到的事。”
三叔从灶屋里出来,夏桂正背对着他说出那个“屁”字,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三叔问他跟谁说话,他回答说没有人,只不过心里憋得难受,自问自答罢了。三叔大为惊奇,扶住他的肩头将他看了又看。夏桂不耐烦了,就一甩手告诉三叔:“有些东西是看不出来的。不要白费力气了。”
“三叔!三叔!”小贩阿明在外头喊。
三叔一出门,阿明就将他拽到猪栏屋那边去说悄悄话。
“一清早我就埋伏在这里,我呀,看见您家夏桂和恩医生两个抱在一起!莫非这家伙是医生的儿子?这可是重大险情啊,我有责任通知您。奇怪的是,医生溜进来时,连狗都不叫,他一定是常来常往的吧。”
“抱在一起?”三叔怔怔地问。
“千真万确!”
“他是老虎转世呢!”
“哈哈,您是妒忌吧,您一定是妒忌!”阿明笑得弯下了腰。
“你注意过医生的脚指头吗?”三叔神情恍惚地说。
“脚指头?很普通的脚指头嘛。夏天他常打赤脚,他还到我的田里来捉过泥鳅呢。他贪嘴,爱吃泥鳅。”
三叔突然像被跳蚤咬了一口,原来猪栏里的小花猪竟然跳出了栏,撒开腿就跑。三叔边追边喊:“妖孽啊,妖孽!”阿明也来帮着追。终于那小花猪一下子窜进灶屋,被两个汉子堵在屋里。三叔捉住小猪,一边拍打一边说:“到处都是妖孽!”
三叔关好小猪回到院子里,看见阿明趴在自家窗台上朝里望。三叔拍了一下他的背,他转过脸来。
“你们家里的秘密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他笑嘻嘻地说,“您听!”
三叔一凝神,听见有人在那边菜地坡上喊话,嗓子都喊哑了。
“是谁?”三叔问。
“是一只乌鸦,村里死人了。一个人,要是在墓穴里待得久了,自己就闻不出那股味道了。我就是这种人。”
三叔撇下阿明往菜地里走。
喊话的人是夏桂,夏桂的声音完全变了,好像是另外的人在喊。他发音含糊,没人能分辨出他喊些什么,从他那悲切的神情,三叔估计他是在喊魂,死者是他心爱的人。三叔从未见过夏桂这副样子,一时对他的那些积怨都融化了。他深深地感到,自己已经活了六十五岁,对人心的识别还是一个小孩子。他太迟钝了,周围这些年轻人一定在背地里笑话自己。夏桂终于喊完了,双手抱头坐在石墩上,在黄昏凄迷的光线里,他的侧影令三叔心疼。三叔又一次想到那个令他心悸的问题:树林里的矮个子的农夫,真的是想讨还血债吗?就是为了这个,自己才叫他跑掉的吧。整个战争年代,他只有这一次手下留情。
“死的那个姑娘是云秀,就是刚才一刻的事。”阿明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凑到三叔面前来了,“谋害的方法很特别,用注射器将绣花针注进她的血管。您刚离开病房我就溜进了过道里,站在柱子后面,您以为我是老虎吧?可怜的姑娘,浑身都是紫斑!”
“你这个奸贼!”三叔一下子骂出了口。
三叔满腔的闷气无处释放,路也走不稳了,走着走着头一晕扑倒在刺丛里。虽然脸被刺得很痛,三叔还故意把脸往刺上面凑,弄得脸上血糊糊的。他想象自己变成了土里的那种蚯蚓。时常他的锄头挖下去,一条蚯蚓变成两条,流血的伤口立刻愈合了。那两条蚯蚓是否相互惦记,是否日后碰了头还可以认出对方来呢?三叔在刺痛中将这些无聊的事想了又想,怎么也不愿睁开双眼。自己好像并不欠那农夫什么东西,怎么会弄到这步田地的?黑夜渐渐降临了,泥土有了凉意,一条小蛇从三叔的脖子上爬过去了。
阿金姑娘见过云秀的尸体了。小小的尸体缩成八九岁的孩童样,裹在病床上的白被单里。那名护士说,云秀的血管都堵塞了,输不进液,她发了一夜高烧,把身体烧干了。阿金眨巴着独眼听得入了迷,后来她就朝尸体扑过去,在云秀平平的小胸脯上捶打了一阵,然后朝地下吐了口唾沫,大摇大摆地走开了。医生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偷偷笑着,一双手在裤子上上下搓个不停。
第二天下午家人才来用薄薄的杉木棺材将姑娘弄回家去。阿金夹在人堆中间,独眼灼灼生光。队伍一进卫生院阿金就搜寻着医生,她独自闯进医生的手术室兼病房,发现这个单身汉房里一派狼藉。原先泡在瓶子里的那些肿瘤标本通通被他倒在地上,把地板弄得溜溜滑滑的;沾满脓血的手术衣在水池里发出恶臭;水池里还扔着很多蜡烛头;一面墙上挂着一把巨大的手术钳,是医生请人制作的标本。阿金将一只壁柜的门打开,看见短衣短裤的恩医生躲在里头发抖。
阿金挤进壁柜,同医生拥抱了一下,立刻又退到外面,恨恨地说:
“你这条虫啊。”
说完她就关紧了柜门。人群从外面叫叫嚷嚷地进来了。阿金挥手向众人喊道:
“都出去!都出去!我看见他从后门溜到竹林里头去了!”
于是人群又叫叫嚷嚷地拥了出去。
“是三叔要你来查账的吧?”医生将柜门开开一点,伸出头来问道。
“三叔,哼,快完蛋了!你不能出来穿上衣服吗?”阿金的眼神很怨恨。
“我?我什么都没有了呀!”
“这样正合我的意,我们远走高飞吧。你还记得很久以前的事吗?你帮我做了那只眼球摘除的手术后,我的一颗心啊,一直系在你身上了。为什么你就不明白呢?我看着你同云秀胡闹,我心里就想:‘他是我的,他当然是我的,他迟早要觉悟的。’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我问你:独眼的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吗?”
阿金咄咄逼人地凑近医生,用手把住那张柜门,一只脚站在外面,一只脚跨了进去,把医生挤得紧紧地贴着柜子的背板。
医生哀求道:
“你不要挤我,我心里乱得很,真的。现在很多事我都想不清楚了。天哪,天哪,我怎么办啊!你不会查我的账吧?我知道我瞒不了你们的,我向你交代算了。三叔的钱,被我喝酒喝掉了。”
“你没有替云秀治伤?”阿金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云秀?啊,你不了解她,她那么幸福!夜莺,鲜花,山泉潺潺,她还要什么?我给她注射的全是蒸馏水,她就喜欢这样。昨天夜里我们点上所有的蜡烛,夜莺又叫了,云秀含着幸福的泪花闭上了眼睛……我敢说,你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女孩。”
阿金大吼一声:
“出来!”
短衣短裤的医生抖抖簌簌地出来了。外面又响起了人群的喧闹。医生侧耳听了一听,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罪魁祸首在这里呢!”阿金姑娘跳起脚高声喊道。
医生用昏暗的眼光打量团团围住他的人们。他曾经从这些人身上割下过各式各样的肿瘤,还有内脏,他并不害怕这些人,他只怕阿金姑娘。人们被这个男人凛然的气势吓住了,你看我我看你的,都不敢动手。也许在这一刻,他们身上的旧伤口都在隐隐作痛,提醒他们那段不堪回首的苦难日子。他们真的被吓住了。突然,医生往一个方向猛地一冲,人群立刻裂开一个缺口放他出去。大家叹着气,如释重负的样子。但是医生并没有出去,他转进药房,找到自己的外衣,关上门穿起衣来。
病房里人们忙忙碌碌的,棺材已捆好,两个小伙子抬着棺材出去了,其他人还留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聊天。经过刚才与医生那场短兵相接,他们心中的愤懑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尤其是云秀的父亲,那个干瘪的小老头,女儿住院时他从来不来看一看,现在倒对病房里的一切都兴奋得很。他蹲下身去,用摇手将钢丝床摇得竖起来,然后自己坐上去颠几颠。已穿好白大褂的医生出现在门口,阴险地盯了老头一眼。老头一下子愣住了,连忙下床,却找不到自己的鞋了,一定是谁搞恶作剧将他的鞋藏起来了。他只好回到床上,一边观察医生的表情一边惴惴不安地搓着自己的手。
“你就待在那里吧。”恩医生说。
云秀的父亲这才发现众人在他找鞋时已悄悄地溜出去了。病房里静悄悄的,这下子他恐慌起来了,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他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医生。
“我……我身体里已经没有瘤子了。”他语无伦次地说道,伸出一只手挡住从窗口射到他脸上的阳光,此刻他感到自己是那么孤立无援,连气都出不来了。
“不见得。”医生背转身去打开一个木箱,将手术刀弄得哗哗作响。
云秀父亲的脸发青了,他冲下床,打开房门,赤着脚跑到走廊里,发出杀猪一样的干号:“杀人了啊!”
然后他就冲到外面竹林里,一会儿就不见了。
三叔是在小溪边发现他的,头部全浸在水中,好像在那里洗头一样。三叔对他的死因迷惑不解,他知道这个老头根本不心疼女儿,所以女儿的死对他来说也谈不上什么打击。也许他是受惊吓而死,事情节外生枝,没想到父女俩会同时下葬。
“想想看,没有比他们俩更不相像的父女了吧。”云秀母亲对前来悼念的每一个人都说这同一句话。
那一天阿金姑娘哭得死去活来,抡起一把锄头非要将埋好的棺材挖出来,两个壮汉都挡她不住。最后还是三叔出来挡在她前面,她一迟疑,手里的锄头就被众人抢走了。然后她就扑倒在坟堆上,再后来她的家人一齐上前,将她抬回家去了。
天快黑的时候有人看见那两座新坟旁边站着一个穿白衣的人,那人弯着腰用一根木棍乱捣坟堆上培好的土,将两个坟堆捣得稀烂,然后扔了棍子走掉了。大家都不敢议论这件事,只有三叔心里憋得慌,一个人走到那乱糟糟的坟墓旁坐下了。此时他觉得昏昏欲睡,但一只古怪的鸟的叫声使他完全清醒了。“痛——痛!痛!”他在暮色中睁圆了眼,看见那只鸟从天而降,落在捣坏了的坟头上,那是一只麻色的小鸟,头顶竖着一撮黑毛,在泥块上头一跳一跳的。三叔全身的血都凝固了。就在这时他听见说话的声音从身后的林子里传出来,是一男一女,声音肆无忌惮。三叔一转身就看见医生和阿金正相拥站在树下。
“你怎么啦?我们走吧,我们走吧!”阿金一个劲地哀求,将脑袋在恩医生胸前擦来擦去。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医生梦呓似的重复着这句话。
三叔在心里恨恨地说:“狗东西,原来如此啊。”
那两个人总也不走,就那么相拥着在林子里踱步,一趟走过去,又一趟走过来。那只怪鸟冲他们叫,他们好像没听见。
天完全黑了,三叔还滞留在坟头听那两人单调的诉说。后来他们似乎是争执起来,医生将阿金推倒在地,气冲冲地消失在树林里。阿金被三叔扶起来时,整个鼻梁都肿了,样子很可怕。
“原来你在偷听我们,你真下流!”阿金恶狠狠地说,“你,还有你家那野小子,但愿狗吃了你们的心去!”
“他是一个杀人魔王,你怎么能爱上这种人呢?”三叔听出自己声音里的犹豫。
“滚!”她跺着脚咆哮起来,并顺手从地下捡了块大石头抓着,“再不滚我可会要你的老命了啊!”
三叔一边念着“鬼来了,鬼来了……”一边拔腿就走。
阿金将那块石头狠狠地砸在他身后的泥地上。
“痛——痛!”小鸟的身影直冲暗淡的云霄。
三叔听见灌木丛乱响了一阵,是阿金追赶医生去了。三叔想回家了。他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走岔了路,而在远处的山间,竟然传来枪炮的声音。四下里黑黑的,三叔站在原地想了又想,反倒安下心来了,他找了一块茅草比较厚的地方坐下去,倾听那逐渐激烈起来的枪炮声,现在已经隐隐约约地看得见远方的火光了。三叔决心像几十年前那样,就在这茅草上睡一觉。他既不怕蛇,也不怕蜈蚣之类的虫子,为什么不能在地上睡呢?如果他睡在这野地里,夏桂就会找了来,那时他就要细细地告诉他关于他俩共同的过去,尤其是那个昏热的夏天里,天上是怎样布满了黄蜂一样的飞机。他等了又等,夏桂还是没来,枪炮声倒是越来越激烈了。也许是两支队伍,也许竟是三支队伍在进行那种混战,那些山头火光冲天。睡到后半夜,三叔的喉管被一条蛇锁紧了,三叔呼吸困难起来。开始他想挣扎,后来马上又放弃了挣扎的想法,在夹缝中费力地呼吸着,身子一动也不动。他还伸手摸了摸那条蛇,是一条又细又长的蛇,看来这条蛇不那么凶狠,它没有将三叔的喉管越锁越紧,而是留下余地让三叔呼吸。三叔在这种状态下过了好久,觉得自己已经同这条蛇连成一体了。他用自己粗糙的手抚摸着蛇的身体,居然在黑地里想起了夏桂。夏桂干活时生气勃勃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三叔禁不住老泪纵横。“夏……夏……”他张了张口说,听见自己的声音同蛇发出的一样。他一时吓坏了。相持到黎明前,那条蛇似乎对三叔失去了兴趣,给他松了绑,自己悄然无声地溜走了。喉管被解放出来,三叔反而有些遗憾,因为又是他独自一个待在这里了。
三叔从山上回到家中时,夏桂已经离开了。院子乱糟糟的,屋里也被翻箱倒柜,缸里的米被倒在地上,整个家中像遭了一场洗劫似的。三叔走进夏桂的房里,看见小贩阿明正睡在夏桂的床上,他睁着眼,没睡着。
“夏桂走了吗?”三叔问。
“嗯。”阿明做了个鬼脸,“我怕出事,昨天夜里跑来睡在这里的。”
“原来他昨天就走了。”
三叔心里一沉,想起那条蛇。
“这一夜真长啊,我睡在这里,将我这一生反反复复地想过了,我真是不甘心啊。”
“你不甘心什么?”三叔问。
“难道您就猜不出来吗?我天天观察你们,我对你们羡慕得要命!啊,我还是起来吧,万一那家伙又转回来,看见我睡在他床上可不得了呢!昨天晚上他捉了一条蛇放进您的猪圈,您养的那头小猪已经被吓死了,真是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唉,这种人!”
“你看见他把蛇放进去了吗?”
“这还有假!您跟我来。”
他抓着三叔的手往外走,走到那边猪圈里去察看。
猪圈里空空的,不但没有蛇,连那头小猪也不见了。阿明很尴尬的样子。
“一定是小猪苏醒过来后跑掉了。”
“放屁!”三叔忽然大怒,“你这疯子!什么事都要被你乱形容,从来你就是信口开河,四处乱搅和。你小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是个不务正业的东西,鼻子伸得老长,专门刺探别人的隐私。你说说看,你怎么竟敢跑到我家里来睡觉?还有王法没有?啊?”
他高高扬起一只手,似乎要打阿明了。阿明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他不但不害怕,反而显出激动和渴望的神情,将自己的脸向三叔的巴掌迎上去。可惜那巴掌并不落下。
“您是骂我吗?是骂我吗?”他仿佛不相信似的追问着,“您带我去您从前打仗的地方看看吧,我听说那种地方在深山老林里,瘴气让人睁不开眼,我做梦都梦见那种地方。”
他满脸卑怯地抓住三叔的衣袖哀求着,突然手一抖,僵住了。猪栏屋的后面站着独眼的阿金姑娘。阿金蓬头散发,手握一根粗棍。阿明怪叫一声,一下就跑得无影无踪了。阿金嘿嘿笑着,扔了棍子走过来。
“三叔,您家夏桂出走了吧?他是妒忌我和医生啊。他年轻,火气大,到了您这个年龄他就好了。他是从后山那边走的,当时我和医生并排坐在一棵酸枣树上,看着他离去。”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三叔眼巴巴地问道。
“没有。您还不明白啊,他这种流浪汉,来无影,去无踪。”
三叔满脸凄惶地回到院子里。他又想找他的小猪,但是哪里都找不到;他伸手往鸡舍里一摸,摸了一手鸡血,往里头一瞧,五只鸡全死了,鸡还有体温。谁干的呢?三叔觉得只有阿明的嫌疑最大。
三叔独自站在院门口,他的脸朝着西边,像是去迎着什么东西,他的身子有点发热。他听见千军万马在西边的大山里头发生激战;而在后山,被伐木者锯倒的参天大树痛哭着轰然倒下。
原载于《钟山》200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