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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爱
一、婚姻
婚姻对每个人的一生来说都至关重要,无论男女。生命中没有什么像婚姻那样,能在生命的机理和人类的灵魂上烙下深深的印记。当然,父母对子女的爱构成了我们生活与行动的大部分,即使如此,这种爱也不如婚姻那样能深刻地影响一个人的性格特征及其生活的品位和格调。婚姻为夜晚的家庭平添几分色彩,赋予私家花园一些个人气息,使厨房香气四溢。婚姻能使人兴高采烈,使人万分沮丧,使人心气平和,也能使人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正是由于婚姻的存在,日常生活的大量琐事才显得意义非凡——比如,一家公司的总裁上午10点要去会见董事会成员,他早餐的牛奶罐是不是温的,咖啡够不够热。“你错了,”读者会说,“如今的总裁夫人根本不用做早饭啊。”“那就更糟了,”我会回应道,“你是说公司的总裁不再享有连农夫都拥有的特权了吗?他不再知道炒鸡蛋不是由陌生人,而是由他爱的人做的,恰如他小时候炒鸡蛋是由他的妈妈为他准备的?”假如,我们忽略生活中此类琐事,假如,由于缺乏异性之间的亲密关系和乐趣,我们忽略生活中所有此类琐事,那么,生活似乎就没什么意义了。
不,此类琐事在我们的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我们可能已经经历这类琐事,也可能还没有。无论在平静的时光中,还是在阴沉的日子里,妻子对男人很重要,而丈夫对女人也很重要。这是因为,我们发育于一个孤独的卵细胞。一个卵细胞一旦由于两性结合而被激活,就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并开始了由一生到死的旅程。其间,无论周遭环境如何友善,他的整个身心都封闭在孤独的环境中。只有与异性的另一次结合,才可以使他忘记自己的孤独。现在,这种爱是男人和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可以体验到的最令人振奋的情感之一,同时,它不断发展,最终达到两性间肉体的结合。毫无疑问,爱,是最复杂的问题之一。爱,性爱,是包罗万象的。从最低的层面上看,它纯粹就是动物的“发情”,正如圣保罗所言,最好去结婚,以免被这种激情灼伤。它是一个人恋爱时天堂上天使翅膀的阵阵窸窣声。它是铁路线旁简陋小屋里发出的一缕灯光。当屋外寒风刺骨、遍地荒芜时,它是使炉台温暖的壁炉之火。它是使得爱德加·爱伦·坡年轻、虚弱的妻子的心在冰冷的房间里得到温暖并跳动到最后一秒钟的一床棉被——此外还有坡的大衣、一只猫、坡的双手以及他岳母的双手。有时,我感到疑惑不解。她幸福吗?她不幸福吗?她那么可怜可同时又被爱包围着。当她在读她丈夫寄给她的、被保存下来的唯一一封信时,她的感受是怎样的呢?其他女人又感受到了什么?
我亲爱的心肝——我亲爱的弗吉尼亚——我们的妈妈会向你解释,为什么我今晚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相信,约定好的会面会给我——你的爱人、他的孩子——带来某些实实在在的好处,让你的心充满希望,让你对我的信任更长久一些。上一次,我十分沮丧,要不是因为你——我亲爱的妻子——我就会失去生活的勇气。现在,你是我最强大的并且是唯一的后盾,激励着我去与这种不协调的、不如意的、徒劳的生活争斗。
明天下午……时,我们就会在一起;我保证,在见到你之前,我会将你上次所说的话以及你热诚的祈祷珍藏在爱的记忆中!
愿你睡个好觉,愿上帝将一个和平的夏天赐予你和深爱你的人。
爱德加
1846年6月12日
我当然是在谈论性和婚姻的问题,可我涉及的性并非局限于原始的动物本能,而是体现为人类生活的组成部分。人类的生活与动物的生存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小马驹刚一落生就会自己站起来小跑,并且在断奶后就完全忘记了它的妈妈,同样,奶牛妈妈也会忘记它的小牛犊。与此不同,我们人类有漫长的童年时期,从而,彼此之间存在多年的交往和很好的了解。动物与人在性方面存在着同样的区别。当我谈及性时,我指的是家,而家就是女人。不管你是否已婚,你要么已经有了家,要么没有。女人也无法逃脱这一生活定式,不管她是如何智力过人。美国的哲人说,即使见解超人的女人也会发现自己被看做陷阱。这是存在了几个世纪的真理。62
我想起了艾比盖尔·亚当斯(Abigail Adams)。人们有时会想,今天的女人比她们的祖母更聪明。答案完全不是这样。毫无疑问,在美国革命发生的年代,存在着一个具有非凡的性格、智慧、勇气与才华的男人群体。但是,我想象到,殖民地的妻子们一定在背后给他们以支持,她们拥有同样的激情、同样的坚毅、同样的大无畏的精神。在寒风凛冽的冬夜,对英国国王犯下的罪恶所产生的仇恨之火,在爆发并蔓延到整个大地之前,一定已经在那些殖民地的家庭中郁积已久。从艾比盖尔在邦克山战役开始之后第二天写给丈夫的信中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艾比盖尔就邦克山战役给丈夫的信
我最亲爱的朋友:
这一天,也许是决定性的一天,决定美国命运的一天,终于到来了。我心里的话塞得满满的,必须用笔来宣泄。我刚刚听说,我们的朋友,沃伦博士在战斗中光荣地为国捐躯了,他不能再高喊“士可杀,不可辱”的口号了。我们的损失是巨大的。在历次战斗中,他勇敢而又坚毅,不断地激励士兵们,他以身作则,一马当先,因而声名卓著。
我将把有关这些可怕的、但我更希望是光荣的日子的记录转交给你,当然会毫无保留地转交给你。
“身手敏捷并不能受到感召,力量强大不一定就能赢得战争;但是以色列的神将力量和权能赐给他的臣民。你们众生应当时依靠它,在他面前倾心吐意,神是我们的避难所。”查尔斯顿已成为一片废墟。战斗是在邦克山我方的堑壕里打响的,时间是在星期六的凌晨大约3点钟,到现在还没有结束,现在已经是安息日的下午3点钟了。
今夜他们可望冲出堑壕,接着会发生一场惨烈的战斗。全能的上帝呀,祈求您保护我们国人的头颅,庇护我们亲爱的朋友吧!有多少人已经阵亡,我们尚不清楚。大炮不断的吼叫声使我们心烦意乱,我们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睡。但愿我们会得到支持与援助!当我的朋友们觉得这里不安全时,我会离开的,你的兄弟好心地在他的住所里为我提供了住处,使我可以安全地在那里躲避。现在,我无法静下心来多写了。当我听到更多的消息,再给你补充吧。
艾比盖尔·亚当斯
1775年6月18日,星期天
一年以后,在一个更伟大的日子,独立宣言即将公布的日子,约翰·亚当斯给艾比盖尔·亚当斯写了一封信。
约翰·亚当斯在新国家诞生之际写给妻子的信
昨天,在美国一直争论不休的一个最重大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作出过这样的决定,将来也不会有。所有殖民地一致通过了一项决议:“这些联合起来的殖民地,依据法律应该是,一个自由、独立的国度;因此,他们拥有,依据法律应该拥有,全部的权力去宣战,去缔结和平,去建立贸易,并去做其他国家依法所做的所有其他行动和事情。”几天之后,你将会看到一个宣言,其中将阐明激励我们进行这次伟大革命的原因,以及从上帝和人类的角度均证明这是一次正义的革命的理由。一项邦联的计划也将在数日之内出台。
你会认为我被狂热冲昏了头脑,可是我没有。我非常清楚,为了捍卫这个宣言,为了支持和保护这些州,我们将要付出多少艰辛、鲜血和财富。然而,透过重重黑暗,我可以看到令人陶醉的光明和荣耀的光芒。我可以看到,最终,它的价值将超过所有的财富,并且子孙后代都将会为那天的所为而欢欣鼓舞,尽管我们可能会为之懊悔,但是我相信,我们最终将不会懊悔。
约翰·亚当斯
费城,1776年7月3日
当代作家的作品中充斥着浅薄的思想,而其中有关爱的论述通常是最浅薄的。那些所谓的“现实主义者”宁肯上刀山也不愿写关于幸福婚姻的话题。其他人同样不能看到生活的全部,他们沾沾自喜地将母爱简单地解释为某种分泌物,将性爱解释为荷尔蒙的作用,并得出结论说,这就是爱的全部内容。人类的经验已经表明,一桩成功的婚姻,即两个个体的成功结合以及对共同奋斗的分享,永远具有比那些“现实主义者”要让我们相信的多得多的意义,同时像小说的素材一样迷人,充满哀婉和幽默。例如,你可以读一下霍桑写给索菲亚·皮波蒂(Sophia Peabody)的信,后者是著名的先验论者兼书店女掌柜伊丽莎白·皮波蒂的妹妹。这封信富有内在价值,不仅仅因为它很好地表达了爱的本质,还因为作者在信里谈到了他的房间,多年来他在那里安坐、工作和沉思,从飘过那间屋子的梦境中,他创作出《旧事重述》和其他著名的小说。伊丽莎白本人可能对霍桑有意,可是他却爱上了她病弱的妹妹。虽然霍桑在信中将自己称做她的丈夫,但在写这封信时,他们只是刚刚秘密订婚。
千真万确,我们只是影子——直到触摸到了那颗心。
——纳撒尼尔·霍桑
我最亲爱的:
在这里,在他通常逗留的房间里,坐着你的丈夫,在逝去的岁月中,在他的灵魂与你的灵魂熟识之前,他曾经坐在那里度过了多年的时光。在此,我写了许多故事——许多已经被烧成了灰——还有许多毫无疑义应该得到相同的命运。这里真应该被称为鬼屋;因为,在房间里,无数的想象在我脑海中涌现;有一些已经成为现实。假如有人为我写传记,他应该在我的传记里对这个房间大书一笔,因为在这里我消磨掉了大部分孤独的青年时代,我的思想和性格也在这里形成。在这里,我曾经快乐无比,充满希望;在这里,我也曾经沮丧失望,意志消沉;还是在这里,我坐了很久很久,耐心地等候世界来认识我,有时候很想知道,为什么它还不快点认识我呢,或者至少,在我进入坟墓之前,是否应该多少知道我一点。有时(因为当时还没有妻子来温暖我的心),我好像已经是在坟墓里了,整个人只是一个被完全冻僵而麻木的生命。但是,我却时常感到很快乐——至少,像我当时所知道的那样快乐,或者说意识到快乐的可能性。不久,世界在孤独的小屋里发现了我,并召唤我向前——没有用欢呼般的叫喊,而是用平静、微弱的声音;我走向前去,但是我发现世界上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以前,我一直认为它比我的旧日独居生活更优越,终于,一只鸽子出现在我的面前,它有着和我曾经有过的一样深的、独居的阴影。我离鸽子越来越近,并向它敞开了心扉,它轻快地飞了进去,合上了它的翅膀——它在那里安顿下来,永远地安顿下来,它使我的心感到温暖,它用自己的生命使我的生命焕发了青春。于是,现在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我被囚禁在这个孤独的小屋这么多年,为什么我总是无法打碎那看不见的门闩;假如我早些时候遁身于这个世界,我应该已变得更冷酷、更粗鲁,并被蒙上世俗的风尘,我的心将因为与芸芸众生粗鄙交往而变得麻木不仁;因而,我会绝对不适合将天国之鸽庇护在我的臂弯之中。然而,一直孤身生活,直到时机成熟,我依然保持着青春的朝气和心灵的活力,并将它们全都献给我的鸽子。
我最亲爱的,当我提起笔时,我并不清楚自己该说些什么;而且我确实怀疑自己是否应该写一些什么东西;因为,自从我们在上次那个极为快乐的晚上亲密地交流之后,好像一页纸只能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亲爱的,在我一直提及的那段时间里,我常常想,我可以想象出心灵和思想的全部激情、全部感受和全部状态;但是我对即将与另一个生命的结合却知之甚少!是你告诉我,我拥有心灵——是你用强烈的光芒照遍我的灵魂。是你将我展示给我自己;因为,没有你的帮助,我对自己的最佳了解将只是知道我自己的影子——看它在墙上摇曳,并且将它的幻想误以为是自己的真实行动。千真万确,我们只是影子——我们未被赋予真实的生命,并且,在我们周围最真实的事物似乎只是最空洞的梦境——直到触摸到了那颗心灵。这次触摸造就了我们——然后我们开始存在——从而,我们成为真实的生命,成为永恒的继承者。现在,亲爱的,明白你为我做了什么吗?一些很微小的情形都可能会阻止我们相遇,那样的话,我迟早还会回归孤独(也许是现在,当我已经卸下生活的重负),再也没有机会重获新生了!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有些后怕。但这只是一种毫无根据的猜测。假如整个世界在我们之间停滞不前,我们一定早就相遇了——即使我们诞生在不同的年代,也不能被分开。
我最心爱的人儿,你好吗?如果我没有搞错,昨天,南方下了一场雨,现在你正沐浴在天堂般的阳光下,那似乎才是适合你的环境。
纳撒尼尔·霍桑63
萨勒姆,1840年10月4日,上午10点半
另一封伟大的爱情书信是约翰·杰伊·查普曼写给他第一个妻子——米娜·提米斯·查普曼的,她刚刚生下孩子就死于分娩。她是意大利人的后裔,她把这封信称为“La miraculosa littera d’amore”,即神奇的爱情书信。查普曼是一个神经质、好冲动的人。在他追求米娜时,有一件事使他多年不能忘怀。在他将那个他认为是强闯进来引诱米娜注意的男人痛打一顿之后,他回到了独居的房间,将左手残忍地插进炽燃的煤火之中,然后走到麻省总医院将手截肢。难怪,在他的信中,他用充满灵感的笔触描述了他的精神是如何长了翅膀并在宇宙中盘旋的。
爱是一只手,还是一只脚?64
我已经将这些信一一封上,心想,我终于写完了。于是,一股幸福感涌上心头——想你——只想你,我的米娜和快乐的生活。开天辟地以来,你一直在哪里?可是现在你就在这里,在我周边所有的空间、室内、阳光中,还有你的心灵、你的手臂和你灵魂的闪光以及你出现时强大的活力。每封信都不是科罗拉多荒僻的沙漠,也不是时间的徒然荒废。因为你的存在,很多生命涌入一个生命,绿色的嫩芽从植物的心中长出,花朵在夜晚萌出新芽,许多旧事成为不朽,失去的东西失而复返,同时,在我在子宫里诞生之前,你也已经存在了。并且,关于痛苦我们应该说些什么呀!它是错误,是困扰,它根本就没有必要。它是大坝崩溃,此坝也许根本就不该被建造——但是既已建起,也只有冲走它们,水才可以流到一起。
这是一封情书,不是吗?我给你写情书已经有多久了,我的爱人,我的米娜?是不是隐藏的泉水现在突然冒了出来,溢过了路边石和压顶石,漫过了我的脚。我的膝差和我的全身?这个世界的水多甜呀——如果我们会死,我们已经饮过了它。如果我们会犯罪——或别离,如果我们会失败或者分离,我们已经尝过了幸福,我们一定会被写在祝福的书中。我们已经拥有了生活应该给予的一切,我们已经品尝过了知识之树,我们已经无所不知,我们已经成为宇宙之谜。
爱是一只手,还是一只脚;是一幅画,是一首诗,还是一个家;爱是一纸契约,是通行证,还是云中相遇的鹰——不是,不是,不是,都不是。它是光,是热,是手,是脚,是自我。如果我拥有清晨的翅膀并徜徉在海洋中最遥远的地方,你也会在那里,主下了地狱并且在第三天升入天堂,你还在那里,在欲望或交易之中。在崎岖、干燥的地方,在疾病与健康之中,各种各样疾病都有,不管这个世界中还会有别的什么事物,又有何妨,只要你在那里,只要每时每刻随时随地都有你的身影!我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你——除了你,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眼前荡然无物——我已经看到所有的东西都在那里却又什么都不是,而超乎一切之上的是你的双翼。这三年,难道我们没有在一起生活吗?一天天亲近,一天天融合,直到生命的活力在我们之间涌动并流通;直到我知道,当我写下这,你的思想时;直到我知道,当感情、希望、思想在我心中产生时——这些都是你的。为什么那些过时的文字表达和昔日的尝试所产生的痛苦是由努力地、有力而坚定地注视着的雕刻家的工具而造成的,好像得奖就全靠那些成磅的稿纸和激情写作的夜晚了?——他们确实很好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实现自己的目标?——或者它是无声的交流——深夜里无声的交流——即使是在过了一天天琐碎的日子或者进行了一次次争论之后,我们两人正是因此而走到了一起?没有关系,亲爱的,事情就是这样。它将你的灵魂植入我的身体,以至于我不需要用话语对你传达思想。我只是为了快乐和幸福而写。在逝去的岁月里,我们是多么勤勉地罗列着一个又一个事实,一个又一个意见,好像我们在为生活玩多米诺骨牌。我曾经是多么阴郁呀,向下拖着你,经常做徒劳无益的事,将小动物切碎、解剖、做标记,并虐待它们——而在我们之上有伟大的爱情,发展着,扩散着。我很惊讶,我们既不会发光,也不会用表现无限信息的手势和口音去说话,就像米开朗琪罗笔下的女巫那样。我很惊讶,人们在街上并不目送我们,好像他们已经看见过天使。
托·基奥凡尼(Tuo Giovanni)
科罗拉多州利特尔顿,1892年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