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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爱
三、麻烦中的杰弗逊
杰弗逊的爱情故事是多么与众不同啊!他拥有一个完美的婚姻。他的浅黑肤色的妻子是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人,她温和、优雅、充满活力,是一个优雅的舞蹈家和音乐家,出生在一个非常富裕的家庭。她是那个年代弗吉尼亚上流社会中一朵艳丽的花。在十年里生了五个孩子之后,她的身体垮掉了;当第六个孩子降生后,在缠绵病榻四个月后她去世了。杰弗逊痛苦异常,他昏厥了很长时间,醒来后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对没有她的生活感到非常失落和恐惧。杰弗逊是一个优秀的学者,他用希腊文雕刻她的墓志铭,来守护他那圣洁的私人感情。经历了漫长的一段时间之后,伤口终于愈合了。事情是这样的,生命垂危时的杰弗逊夫人曾经让他承诺,永远也不给他们的孩子(其中三个已经死了)找继母,这份承诺他遵守了四十四年直到去世。四年后,他在巴黎遇见考思威夫人和她的丈夫,当时,他在情感和理智之间曾有过激烈的斗争。他没有富兰克林的平和与勇气。也许因为他爱过很少的女人,他是个一往情深的人。最终,他的理智战胜了情感,却伴随着剧烈的痛苦。这一点,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推测出来。
考思威夫人(玛丽亚·塞西莉亚·考思威)和她的丈夫一样,也是个微型画画家,那时他们正在欧洲旅行。在巴黎,他们和杰弗逊一起参观了圣·日耳曼和圣·克劳德教堂,还参观了美术馆。在他们分手时,杰弗逊坐下来写了一封十四页的信倾诉思念妻子的痛苦。长信是用左手写的,因为他的右手腕已经受伤。
根据杰弗逊所说,她的迷人之处在于她的音乐、谦逊、美丽以及“作为女性特征的柔和的性情”,这些品质标志着杰弗逊时代理想女性的完美形象。我们知道,杰弗逊是一个知识分子。但是他感觉到,也想到——这使他成了更加完美的人。我因为他说“心灵中涌起一阵阵真正的欢乐之情”而对他喜爱有加。
托马斯·杰弗逊致考思威夫人:理智与情感的对话
托马斯·杰弗逊
我亲爱的夫人——在圣·丹尼斯教堂的亭子旁边,我把你扶入马车,亲眼看着车轮转动起来;做完这件令我觉得悲哀的事情之后,我转过身走向对门,我自己的马车在那里等着我,此时我感到自己与其说还活着,倒不如说已经死了……坐着马车我回到家中。坐在壁炉旁,我感到孤独而又伤心,于是在我的理智和情感之间发生了以下的对话。
理智:哎,朋友,你好像有点什么事吧。
情感:没错,我现在是地球上所有生命体中最不幸的了。我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我情绪的每一根纤维都膨胀得超出它可以承受的自然限度,我现在愿意遇到任何天灾人祸,那会使我不再有感觉,不再害怕。
理智:这些是你的热情与轻率所造成的永远消除不了的后果。这就是你正在引领我们陷入的窘境之一。你的确承认了你很愚蠢;但是你却还在迷恋着、坚持着这些蠢行;并且,因为你并没有翻然悔悟,所以也别指望会有什么改观。
情感:啊,我的朋友!现在不是谴责我缺点的时候。我已经被痛苦的力量撕成了碎片!如果你有什么镇痛的药膏,请将它倒入我的伤口;如果没有,请不要用新的痛苦折磨这些伤口。宽恕我吧,在这难熬的时刻!假如在其他时候,我会耐心地聆听你的劝告。
[杰弗逊以这种方式继续写着,使人联想到富兰克林的《富兰克林和痛风的对话》,杰弗逊一定读过并很欣赏它;但是,在此情况下,理智在责备情感的愚蠢。他回顾了两者一起度过的时日。情感指责理智心中装满了图示和钩编织品。而理智则为自己辩解说,它那时在想,怎样在里士满建造一个市场并在上面安一个“Halle aux Bleds”(意为“乡村市场”,为考思威夫人一作品名)式的壮观圆顶;在想,情感是如何真的背叛了它,使它发出不诚实的信息,结果打破了一个约定,与迷人的考思威夫人一起陷入窘境;在想,在第一天之后,它怎样满怀美好的回忆踏上返程的路并力劝自己进行第二次会面!然后理智提醒它,它应该已经知道,对考思威夫人的拜访将是短暂的,并且他们将可能永远也不会再见面了。]
情感:但是他们告诉我明年还会再回来。
理智:但是同时,看看你忍受的痛苦;况且,他们能不能回来,要依据许多情况而定,如果你聪明一点的话,你就不会对此有所指望。综合考虑,这是不大可能的,因此你应该放弃与他们再次见面的想法。
情感:如果要放弃的话,还是让老天爷先放弃我吧!
理智:很好。那么,假定他们会回来。他们也将只停留两个月,那么,当两个月过完了之后,接着怎么办呢?也许你以为他们会到美国来吧?
情感:只有上帝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
[杰弗逊接下来描写了美国的美丽风光。但是理智又讲话了,并且读者已经意识到,理智将要赢。下面是对幸福的艺术所作的一段精彩的描述。]
理智:请记住昨天晚上吧。你知道你的朋友将于今天离开巴黎。这足以使你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整夜你辗转反侧;你无法入眠,不得安歇。你那可怜的受伤的手腕也是,从没在同一个位置待上哪怕是片刻的时间;一会儿上边,一会儿下边,一会儿这里,一会儿又那里;你对它的反应也感到惊讶,难道疼痛感又回来了?于是,你又叫来了外科医生,你随后又认为他是个不学无术之人,因为他不能解释这次异常变化的原因。总之,我的朋友,你必须改变你的方式。这不是一个像你的做法那样可以随便生活的世界。为了避免那些长期的苦恼,那些你总是让我们遭受的苦恼,你必须学会未雨绸缪的做法,然后你才能采取可能关系到我们安宁的步骤。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需要算计的。于是小心前行,平衡掌握在你的手中。将任何事物可能提供的欢乐放到天平的一边,但是要将接踵而来的痛苦公平地放入天平的另一边,然后看看哪一边更重……在你不清楚里面是不是藏着鱼钩之前,不要去咬快乐的诱饵。生活的艺术就是躲避痛苦的艺术;它是最佳领航员,它驾驶时,对周围的礁石和浅滩了然于胸。快乐永远在我们面前;但是不幸就在我们身边:当你追逐那一个,这个就跑来抓住你。
[接下去是关于友谊的讨论,随后,情感就情感与理智之间职责的分配问题进行了最后的阐述。]
让从这个世界逃离的抑郁的修道士,隐遁到他的密室下面去找寻属于他个人的快乐吧!让理想化了的哲学家在追求穿着真理服装的幽灵时,抓住幻想出来的幸福吧!他们的最大智慧就是最大的愚蠢;他们错将只是没有痛苦当做幸福。假如他们曾经感觉到心灵中涌起的一阵阵真实的欢乐之情,他们会拿他们生命中所有乏味的思考来交换它,而你曾经用那么高尚的语言夸耀那些乏味的思考。那么,相信我吧,我的朋友,那是一个悲惨的算术家,他会将友谊估算为一钱不值的东西,或者比一钱不值还低贱。对你的尊敬已经促使我介入这场讨论中来,并倾听你讲述那些我深恶痛绝并发誓放弃的原则。对我自己的尊敬现在要求我将你召回到你的职责的适当范围内。当大自然分配我们同一所住房时,它还在那里为我们划分了疆域。它将科学的地盘给了你;将道德的地盘给了我。当圆被画成了方,或者彗星的轨道被追踪;当要去调查最大承载力的拱形,或者最小阻力的固体时,请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吧;这是属于你的问题;大自然没有给我认识它的机会。在同样的态度方面,在拒绝你的诸如同情、善良、感激、正义、爱情、友谊等情感方面,它将你排除在它们的控制范围之外。对这些,它已经适应了情感的方法。道德对人的幸福简直太重要了,以至于不能冒险与理智进行没有把握的结合。因此,它将道德的基础放在情感上,而不是科学上……但是,有一些事实……将足以向你证明,大自然并没有安排你们朝我们的道德方向发展……如果我们的国家,在邪恶的刺刀威逼下,已经被它的理智而不是情感统治,那么,现在我们该会在哪里呢?早就在绞刑架上被吊得高高地绞死了。你们开始计算,开始比较财富和数字;而我们热血沸腾,激情澎湃;当我们面临危险时,我们舍身而出,我们拯救了我们的国家;与此同时,我们证明了上帝的处事方式,他的戒律是,永远做正确的事,而将问题留给上帝。总之,我的朋友,根据我的记忆提供的信息,我不知道在你的建议下曾经做过什么善事,而不听你的建议曾做过什么卑鄙的事情……
我认为暂停这次对话中的这一话题是一个很好的提议。于是我要了睡帽将它结束。我想,我知道你非常希望我要得更早一点,以使你不再忍受无聊的说教……我以我的名誉向你保证,我以后的信会有一个合理的长度。我会赞同只向你表达我一半的敬意,因为害怕太丰盛的一份会倒了你的胃口。但是,在你那里,则不必削减。即便你的信长得像《圣经》,对我来说它们都显得很短。只是,要让它们充满情意。我将用阿勒甘的方式去读它们,阿勒甘曾经在Les deux billets(两张车票)中拼写了这些单词“jet’aime”(我爱你),并且希望,这句话的构成能够包容整个的字母表。
巴黎,1786年10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