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惠特曼的性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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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特·惠特曼是最佳的范例。当沃尔特·惠特曼决定将自己对性的体会讲出来的时候,当他大声地宣布“沃尔特,你克制够了,那么,为什么不把它讲出来呢?”79的时候,其结果是对淫欲引人注目的展示。对此,沃尔特会予以否认,当然,就像他愤怒地否认同性恋的指控一样。但事实是,他有一种好色的思想。因此,他对性欲与动物性的公开赞美,并不能说明他不好色。正是因为惠特曼声称有一种纯洁的性观点,所以我们必须对他的观点进行认真的分析。富兰克林的性观点是纯洁的,而惠特曼的不是;在知识素养方面,富兰克林是那么清澈而又灿烂,而惠特曼却显得困惑而又平庸。

当我还在中国上大学并第一次读惠特曼的作品时,我为他对肉欲的神圣所表现出来的完全健全的本能而感到震惊。对假道学的背叛得到了充分的论述。他洋溢出来的好色只是使我觉得好笑,于是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对自己的身体和他自己本人真正没有羞耻心的人,这样很好。但是,当再次阅读他的作品时,他无法自圆其说了;他的性观点是明显扭曲的。全面的观点没有了。有的只是糟糕的色情诗。宣示他的作品是色情的,丝毫不能使他从根本上和总体上降低他的好色程度。

我的大名是沃尔特·惠特曼,宇宙之子,伟大的曼哈顿之子,骚动,肉欲又性感,去吃,去喝,去生育。80

好了,我说,那又怎么样呢?从中又得到怎样的快乐和满足呢,我想让他告诉我。他不敢告诉我;事实上,他无法告诉我;他的作品无法像所有真正一流的描写性欲的诗篇,如尔特·本顿的诗《是我的至爱》那样,表现出性爱给人的真正满足与快乐。在众人唾弃的声音中,他摸索着,并最终以失败告终。他的新英格兰良知不会丢下他不管,他必须去说教。他似乎要用一种怪异的强迫性的口气证明,他的性行为完全正确,他是通过使伟大的母亲们怀孕的行为,去创建一个诗人、英雄和演说家的王国。只是这一王国没有建成。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没有这个愚蠢的笑话的情况下去欣赏性爱的荣耀和女人裸体的伟大呢?有一个关于希腊雅典一名高级妓女的故事,她被指控破坏了许多家庭,并且对公共道德造成了威胁。雅典人要审判她,而她的唯一要求是,她要在海边接受审判,市民们要坐在海滩上,而她则站在海水里。她赤裸着身体站在海里,海水淹到了她的脖子,她平静地听着雅典的妻子们对她的所有指控,她们要求处死她。然后她慢慢地、镇定地从海水中向岸上走来,她尊贵与优雅的圣体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整个海滩鸦雀无声。“喂,你们想让我去死吗?”她简洁地问道。一声断然的“不”炸雷般地从雅典的人群中发出,于是那个高级妓女被宣告无罪。那是对裸体的真正崇拜;那是真正的自然主义。没有一个雅典人想过要她当什么“伟大的母亲”,去创建一个诗人、英雄的国度。她就是很优秀,因为她美丽得近乎完美,她的裸体展示就是很好的证明。

但是我们还必须回到惠特曼思想中的好色话题上来。他曾在自己的作品中描写了二十八个戏水人和第二十九个,一个女人的形象。没有哪幅作品对人物的刻画比这个故事更细微,更能代表波士顿思想的了。那个女人从窗帘后面偷窥那二十八个戏水的男人,并想象着让他们用水花溅她。她看到他们凸起的腹部,是最淫秽的部分。在极其细致、淫秽的想象方面,以下这一节可以说是惠特曼所创作的最佳作品之一:

在海滨,有二十八个青年;

二十八个青年,都很友善;

二十八年女人的生活,满是寂寞,满是孤单。

她有一栋美妙的房子,在堤岸;

她躲藏在窗帘的后面,穿着漂亮又豪华的衣衫。

哪一个青年她最喜欢?

啊,最英俊的,是那个最朴实的,在他们中间。

你要去哪里,淑女?因为我看见了你:

在那里戏水,却仍待在你的房间。

跳着、笑着,第二十九个戏水者来到了海滩。

其他人都没有看见她,可她却看见他们,并对他们深

深爱恋。

年轻人的湿湿的胡子闪闪发亮,

水珠儿顺着他们的长发,流过全身,向下滴溅。

一只看不见的手也滑过他们的身体,

颤抖着向下滑过他们的鬓角与肋间。

青年们仰面浮在水面,他们白白的腹部凸起在阳光下,没有问谁会马上将他们盯看,

不知道是谁在喘息,谁在弓着身子,项链垂在胸前,

他们无法想到,他们的水花在为谁飞溅。81

惠特曼肯定不是假道学者,但他的思想是淫秽的。我们认为,现代人中理所当然没有一个是假道学者,或者说,很少有人是假道学者;而且,许多人正朝着与假道学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但是,大多数男人和女人还是羞怯的,那不是简简单单闲谈几句就可以摆脱掉的。因此,我们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不是一个假道学的问题,而完全是一种直白、合理和健康的性观点。惠特曼曾声称将要宣扬这一观点,却没有成功。惠特曼传达了一种纯粹猥亵而不是单纯的感觉,他现在还在传达着这种感觉。因为,惠特曼不但从窗帘的后面偷窥,他还“无论如何要透过细平布和方格布”82偷看裸体,并且,男人的形体像吸引一个神经质的女人一样吸引他,“他具有的强壮温和的品质,透过棉布和细平布,吸引着我,看见他从我眼前走过,仿佛欣赏一首经典诗篇,也许比诗歌还要完美,你恋恋不舍,想看他的背部,和他脖颈的后面以及他的肩膀”。83

惠特曼说,他“既不下流,也不羞怯”,还说,“关于美德与邪恶的话题,这句不假思索的言论又是个什么东西?”听起来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样可怕。有趣的是,羞怯还是下流,不是人能够刻意而为的。羞怯是一种本能反应。尽管惠特曼可能努力了,但是他却没能成功。因此,当他渴望和他的男性伴侣一起庆祝“神圣的行为”的时候,当他行将为未来的新民主提供形而上学的理论基础——这一“新型友谊”,即男性同志之间的爱巩固了这种民主制度——的时候,就出现了以下的情形:“或者溜入树林中试一下,或者在旷野的岩石背后……但是很可能是和你在高高的山上,首先要观察一下周围,以免几英里范围内有人在未曾察觉的情况下走近。或者可能和你航行在海上,或者在海滩上或某个安静的岛屿上,我允许你将你的嘴唇放在我的上面,来一个同志式的长时间的接吻,或者说是新丈夫的吻,因为我既是新丈夫,又是同志”。84这种同志关系当然会使美国大众感到有些害怕和反感,而他就是这么向他们宣传自己的。因而,尽管他标榜自己是“未来的候选人”,无产阶级的诗人,美国民众并没有接受他。

于是,如果需要跑到高山上去实践爱,还要四处小心地看,看是否几英里之内有人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看到他们的话,我们对爱的印象就不可能是纯洁的了。如果你愿意以那种方式拥有羞怯的品质,它依旧还在那里,惠特曼也没有摆脱。

通过留意一下其产生背景,也许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惠特曼的思想,从他在《布鲁克林每日时报》上发表的评论中就可以看出他思想的一些端倪。在对待在公共场合洗浴的态度上,惠特曼的时代和我们的时代之间有多么大的差异呀!1857年7月20日,在他的《草叶集》出版两年之后,他在一篇评论中抱怨说,在布鲁克林海滨公开洗浴的那些人,男人们和少年们,被警察逮捕并被带到了警察局。他为那些洗浴的人辩护道,他们选择洗浴的地点总是某个角落,那里没有繁忙的交通航道,并且他建议,也许应该颁布某项法令,限制在某些地点洗澡,特别是——“例如,靠近渡口的地方”。从这些报纸上的评论了解到,那是在那样一个时代,当时,少女们还会昏厥,她们是病态的、柔弱的,除了茶以外几乎什么饮料也不喝,确实如此;头痛和恶心在舞会上司空见惯;她们从没有看过日出,并且如果不是因为年鉴上有记载,她们可能一点也不知道人们讨论的天体竟然是会发光的。甚至连爱默生都认为,哈佛的学生在波士顿看完芭蕾舞演出之后,回到他们的学生宿舍,想象着轻快的缎子舞鞋,对他们来说都不是最稳妥的事。85

阅读沃尔特·惠特曼评论的麻烦是,这些评论86揭示的是惠特曼本人的情况,而不是他那个时代的写照。当时,他已经创作出《草叶集》,并准备好1856年再版,再版本把诗歌《亚当的孩子们》以及《菖蒲》包括了进来。他的初版,虽然得到了爱默生的认可,却销得并不好,可是他是一个比我们称为爱炫耀的人还爱炫耀的人,他告诉爱默生它“销得很好”。再版本也同样没有卖出去,尽管里面又增加了二十首诗,这些诗充满了更多的肉欲因素,更加明目张胆的粗俗和淫荡,并且缺乏灵感。他认为他可以靠这些“草叶”为生,但是他没能做到,于是他接受了《布鲁克林每日时报》的工作,作为公共道德的辩护人。当你将《草叶集》与评论家纯粹是形式主义的装腔作势的语言进行比较时,你会气得七窍生烟。一方面,如果我们没有误解惠特曼的“民主”的话(惠特曼使我们不可能误解他),他是“最后一位美国诗人!”他在一篇为自己的作品所写的匿名书评中宣布,他“张开双臂,带着不可拒绝的爱,将男人和女人紧紧地拥入怀抱”,并且根据他(在诗歌《菖蒲》里)的说法,这个多少有些性乱的接吻将是对“所有美国同志的敬礼”,这实际上就是他倡导的民主的形而上学基础。“于是过来一个曼哈顿人并且在分别的十字路口满怀坚定的爱,轻轻地亲吻我的嘴唇,而我在街道的十字路口,或者在轮船的甲板上回之以亲吻。”另一方面——他在1857年又写了这样的评论——“也许我们的一些读者已经注意到,女人之间亲吻的习俗,近些年来令人忧虑的增多”。那是一种“亵渎”。如果我们可以像玛丽·福斯特所说的,“将亲吻保持为一种甜蜜而神圣的象征,一个给我们所爱的人的美丽而圣洁的礼物”,我们就应该“怀着高贵的正直心,明智地亲吻”。一方面,“我将和她,一个等着我的人待在一起,并且和那些激情似火、能够满足我的女人在一起,我知道她们了解我,并且不会反对我,我将做那些女人的强健的丈夫”。另一方面,他在一篇评论中说:“我们(就是惠特曼本人)为那些暴露出来的罪恶而颤抖(他正在写关于通奸的话题),同时为隐秘的邪恶大量涌现而战栗。”一方面,“我用洪亮的嗓音——歌颂着阴茎,高唱着生殖之歌……为灵魂,唱着全部救赎的歌,救赎那忠实的人,即使她是个妓女,当我来到城市,是她将我收留;我高唱着妓女之歌”。另一方面,他又谴责妓女的所作所为,认为那就像一个市长有七个女主人,是“所有邪恶中对健康和道德最普遍、代价最高、最具破坏性的一种邪恶行为”。(唱《妓女之歌》的那一行和之前那长长的一行被这位优秀的老诗人从他的临终版本中删除了,他已届高龄,小心谨慎,尽其所能地要掩饰他的人性中不太高尚、不太受人尊敬的品质。)因此我们会说,一个伟人的品格是多重性的,我们对伟大诗人的了解是永远不会穷尽的,不是吗?87

如果惠特曼说“我是一个感觉论者”,并到此为止,事情就不那么有趣了。有许多坦白承认的感觉论者,对此,我们并不感到奇怪。但是他的新英格兰良知正在语无伦次、充满感伤地说教——他必须要说教。性不能只是性,只是享乐。它还必须有道德上的目的。当他极力要将民主与性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惠特曼变得真正地有趣了。惠特曼有一个幻想,他是美国诗人,不是指他那个时代的可怜的美国,88而是指未来的美国,并且是这种崇美主义和新型民主的诗人。如果你有一种很好的本能,你可能会担心美国或美国的民主正在陷入邪恶的魔爪。他的这种新型美国民主的想象在他的某些作品中已经与生殖力可怕地混在了一起,他的新民主就是张开双臂将男人紧紧地、热烈地抱在怀里。当惠特曼的新英格兰良知休眠时倒没什么,但是当它完全醒来的时候,美国可要当心了。他在恍惚的精神状态中——他似乎一向如此——想到了“爱”、“友谊”和“手足之情”等词语,这些内容都应该和民主有紧密的联系。美国行将挣脱旧文学的枷锁;她将拥有强壮、勇敢的男人和伟大的母亲,拥有诗人、英雄和演说家。这些诗人、英雄和演说家怎样才能来到这个世界呢?显然,他们是被生育出来的。谁来生育他们呢?当然是母亲啦,她们还必须是伟大的母亲。那么她们怎么才能伟大呢?她们要对情欲坚定,要晒得皮肤黝黑,身体还要健壮。并且当这些诗人和运动家诞生之后,你怎样才能拥有一个国度呢?这就必须依靠“友谊”,依靠男性同志之间的爱来黏合。在此,“爱”和“友谊”这些词的词义已被混淆,或者已经与性的“狂热感情”混合到了一起。对于这一点,他是非常认真的。在他的世纪版本(1876年出版)的序言里,他坚持说,诗歌《菖蒲》的意义是政治性的;因为每位先知必须要有一个启示和一种使命,他的使命就是,“我将在曼哈顿,在这些州的每个城市,不管是内陆城市还是沿海城市……建立充满衷心的爱的同志机构”。89他进一步提出下面的主张,既前后一致,又符合逻辑:作为与民主有着很强联系的这种友谊,不能被限制在某个人自己的熟人圈子里面,而必须是普遍性的。友谊的外延要广泛,必须包括陌生人,包括“现在用手抓住我的任何人”,同时按游戏规则警告“被我吸引的新人”,“让我成为你的情人”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民主沦落为少数特权阶层的玩物,这种爱和友谊必须是广泛的、扩大化的,并因此多少有些混乱的!“过路的外乡人,你不知道我是用多么渴望的眼神看着你啊。你一定是我正在寻找的他,或者(惠特曼小心地补充)是我正在寻找的她。”美国的接吻礼必须在甲板上和街道上进行,“不论你是谁”。

我依偎在棉花田里的苦工,或者厕所清洁工身旁;

在他的右脸颊上,献上我亲人般的亲吻,

我以灵魂的名义发誓,我永远不会拒绝他。90

他正在为普通百姓的圣洁和身份辩解,并称他们为“强壮的、未受过教育的人们”;他不是在开玩笑。人们会觉得,要想拥有如此的民主可能需要经过痛苦的过程。但是每个人必须学会融入人群中去,坐在渡船客舱或火车车厢里触摸他身边的人的温暖的腰部,感觉他的气味,并从中得到满足,惠特曼说他就是这样做的。“我并不因为你喜欢我的样子,喜欢触摸我而感谢你——我知道,这样做对你是有好处的。”

这样,我们便拥有了一座可爱的美国城市,在这座城市里,“我的恋人们窒息了我!他们挤压着我的嘴唇,强烈地深入我的皮肤的毛孔,拥着我走过街道和公共大厅——夜里裸着身体来看我,在白天,从河中的岩石旁大声喊叫打招呼:喂!……他们给我的身体以香脂般的亲吻……”如果你将此一场景从城市扩展到城市,从土地扩展到土地,你就会拥有一个可爱的、无懈可击的国度,因为,在这个国度里,每个人都爱其他的人,并着迷于他们对人类的炽热情感。当然,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是,这个国度中的某个兄弟可能不喜欢陌生人的胳膊温柔地搂抱他的腰部,或者用带香脂味的亲吻去吻他,甚至可能会憎恨这种做法;他可能不喜欢“这些腋窝的气味,比祈祷还要纯正的芳香味道”,或者不太能够容忍惠特曼“胸部的草味”并吸入“这种淡淡的气味”,但是惠特曼“相信有人会的”。我们不应该妨碍这样做的诗人,他是绝对认真的:他注视着他们的“染成粉色的根”,并命令他们,“不要那么羞愧地待在那里,我胸部的草”,然后,他大声地叫喊,“来吧,我决定了不再裸露我宽阔的胸膛……我将给我的恋人们做个榜样,创造永恒的形象并使其遍及各州”。有些人会,我承认。要严肃些,现在要十分严肃,并非常仔细地阅读下一个片段,“因为你,啊,民主”。根据“临终版本”中惠特曼自己所列的顺序,这句紧跟在“我胸部的草味”和“无论你是谁,现在用手抓住我”之后:

喂,我将造就牢不可破的大陆,

我将造就阳光照耀下的最辉煌的种族,

我将造就具有神圣魅力的国土,

用同志们的爱,

用同志们终生不渝的爱。

我将种植伴侣情谊,密集如树林,生长在

美国的河流、大湖的岸边,以及

所有的大草甸上,

我会造就不可分离的城市,用他们互相缠绕脖颈的手臂,

用同志们的爱,

用男性同志之间的爱。

当然,我们并不知道它们是谁的手臂,谁的脖颈;如果它们属于城市,这种画面离我们还有些遥远,无论如何,同志的爱也不可能产生出一个种族来。惠特曼不可能是在字面上这么解释它。

但是我们的讨论稍稍有点超前了。惠特曼并没有忘记,不管他们之间的感情多么热烈,男人和男人之间也不能生出小孩来。那么,诗人和英雄又从哪里来呢?他们必须要先被生出来才行呀。某个人必须“射出更高傲国度的物质”,“在能够怀孕的女人身体里”“开始孕育更大和更聪明的婴儿”。因此,惠特曼的性哲学就是,是男人都刚劲有力,是女人都生殖力极强,并且,经过这个诗人头脑中发生的滑稽可笑的变化,女人变成了“伟大的母亲”。那肯定成为了她们的责任。然而,你可以匆匆阅读一下两万四千字的《民主远景》,你就会发现,除了我们所赞美的在复活节的兔子体内的那种普通品质,即生殖能力之外,作品中没有任何关于美国妇女如何成为伟大母亲的线索。自然而然地,惠特曼性观点的缺陷便延伸到他对女性不充分的看法上。女人将成为“母亲们的多产的母亲”。她们应该是健壮的。“她们的肉体具有古老神圣的力量,她们知道如何游泳、划船、骑马、摔跤、射击、奔跑、击打、躲避、前进、抵抗,以及如何保护她们自己。”但是同样,女人们当然也不能独自生育。于是,刚劲有力的诗人出场了!

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不仅仅是为我们自己,

也是为了他人;

在你的腹中安睡着伟大的英雄和诗人们,

他们只会在我的触摸下醒来。

在你的身上,我将美国最可爱的嫩枝嫁接。

在你的身上,我滴洒甘霖,然后成长出热情、强壮的女孩,

新的艺术家、音乐家、歌唱家,

你我所生的婴儿,在未来会生出她们的婴儿,

从我们爱的奉献之中,我企求产生出完美的男人和女人。

我期待他们与其他人水乳交融,像

现在的我和你水乳交融一般。

于是,爱之歌变成了只是对生殖的赞美。

欲望,欲望,还是欲望,

永远是世界生殖的欲望。

所以,我们能够理解,为什么不能生儿育女,不能生育小惠特曼婴儿,对这个诗人来说是如此苦涩的耻辱——为什么他不得不向约翰·阿丁顿·西蒙兹(John Addington Symonds)宣称,他有六个私生子(文学史家们对此颇为怀疑),而没有一个人曾前来声明这位年迈的优秀诗人是他的父亲。

于是,惠特曼“发散出”他的爱(甚至向阵亡士兵的骨灰),他弄湿,他流出,他喷射,他喷洒甘霖,他推,他拥,他献上兄弟般的亲吻,并且认为这些行为都是妙不可言的。而同时,民主变得松松垮垮,黏黏糊糊,处身其中感觉有些不适,有些窒息。事实上,民主不能随意由任何一个这样的人来建立,他张开双臂拥抱每一个人并向他们献上亲人般的亲吻。我会讨厌生活在这样的国度。

尽管很不情愿,我们也必须得出这样的结论,惠特曼是个智力上有缺陷的人。91他没有能力去精心设计一个命题。如他所说,当其他人争论时,他就去洗澡并欣赏他自己。他的《民主远景》,即关于他的民主信条最长篇大论、最雄心勃勃的阐述,是毫无条理的,并且我们确信,是质量低劣的一篇文章。他十分出色、充满灵感地撰写了《草叶集》1855年版的序言;92其中,他对于诗歌进行了大量真实而优美的描述,自然而不牵强,而且,他的语气中真正地充满活力。当他已经年迈并且经过长期磨难变得成熟之后,当他对世界的想法,对旧世界文学的想法,以及对他“美妙的”自我的想法得到净化之后,当他第一次显露出精神上的谦逊的时候,他创作出展望他一生经历的佳作《回眸》,这是我认为他所有作品中思路最清晰、条理性最好的一篇散文。但是他花了太多的时间才明白了这一点。

因此,也许可以说,惠特曼对爱的处理宣告彻底失败。我倾向于同意马克·范·多伦的观点,惠特曼没有正常的性体验。评论家们全都感觉到,惠特曼男女之爱的“色情”体验(按照当时流行的伪科学——颅相学的说法),93是冷酷、强制、野蛮的,而同时,他的“黏结关系”的体验(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爱)则是温柔和真实的。只有在他的同性恋歌曲《对容貌的极度怀疑》和《当我在日暮之时听到》里,他确实谈到了幸福,但是他对和女人的正常性行为的描述,是以“你这恶徒的触摸”结束的,听起来确实像世界屋脊上母狗野蛮的号叫。

关于惠特曼的综合看法是,他试图在性方面使人们震惊,而实际上使人们震惊的是他本人对爱的幼稚理解;并且,《草叶集》是凝聚了他毕生心血的一部作品,直到他去世,经过了一遍又一遍,大约十遍的修改,仍然远远没有讲清楚爱的主题,而他声称自己就是爱的先知。他的读者可能会认为,《草叶集》对女人的爱或者对爱女人几乎无话可讲,而对这个词我们往往都很了解。关于爱,他不能告诉我们什么,因为所有批评家和学者的研究都无法表明,在那些他曾经自吹和她们睡过觉的女人中,他曾经爱过其中的某一个。作为一本书,《草叶集》的独特性表现在,它大量地描述色情的拥抱,而很少涉及浪漫的激情。假如他曾经充满激情地爱过三个、七个、十个或十二个女人,他也许会成为一位更令人满意的爱情诗人。他是在当时的那种社会环境里与那些女人调情,因而没有人能够披露,他曾经爱过,或者甚至想到过其中的某个女人的名字——苏珊特、菲丽斯或者德莱拉什么的。太多伟大的母亲和他在一起都能够怀孕,而其中他能与之建立持久友谊的又何其少!这在一个“爱情”诗人的生活中当然是有趣的。与他相似的人群中,我们确实听说过是皮特·道尔,那个街车售票员的故事。

可悲而又滑稽的是,惠特曼太看重他本人了;他知道他是在传布一个新的教义(和文艺复兴一样古老的教义,即肉体的神圣),并且他想为未来的美国人在文学上定好效仿与追随的基调。“性与色欲的声音——声音被遮蔽了,我就移开遮蔽物;声音太粗俗,我使它澄清,改观。”他并没有使它们得以澄清和改观,而是正如克劳伦斯·戴伊所说,当他决定放纵自己时,就无法形容地染污了生命力。在《冒险备忘录》中,94他通过区分三种性观点极力为他自己的立场辩解。这三个性观点是:偷偷摸摸和病态的,公开和自然的(拉伯雷和莎士比亚那种),以及“健全的生育、本性和仁爱”的科学观点,后一个是他自己的。“那是在波士顿绿地的老榆树下,当我只以沉默面对爱默生激烈的争吵时,大脑和心灵最深处的感受。”但是他的失败仍然是彻底的。如果女人的爱中蕴涵着所罗门所体会的那种美丽,而他没有体会到,是因为他没有那种体验。如果性如同动物的行为一样是给人安慰,使人高尚的,如果性是有益而健康,美好又享受的事情,富兰克林明白这一点,而他却不会明白,或者不能证实它,那么,这种感官的享受就只停留在公牛与母牛交配的水平上。

至于他的诚实,涉及以下问题:为什么他要用使人联想到他的《布鲁克林每日时报》评论的言语向约翰·阿丁顿·西蒙兹否认他青年时代的所作所为?他的《菖蒲》诗集证实了他的同性恋行为,而他否认这一点时大言不惭地写道:“认为《菖蒲》诗集中包含同性恋倾向是可怕的。我倒希望那几页诗句不再以这样的方式被提及:毫无根据的、同时出人意料、不受欢迎的可能的病态推断——这是我坚决否认并应该受到诅咒的看法。”95唯一可能的推论是,沃尔特·惠特曼从没有看过他向西蒙兹谈及的诗《菖蒲》。96因此,借助虚假的语言进行全新的伪装后,差怯又回到了新英格兰。

关于羞怯,梭罗表述得最好。梭罗的反应基本上是现代读者的反应。首先,我们当然应该谈一谈下面的这个平淡、乏味的事实,即,性行为在其本能冲动方面显得总是有些荒唐,只有在唤起爱的高尚情感的情况下,它才会变得美好;并且,那个将要传布肉体神圣信条——这一点,我们都毫无疑问地接受——的人,如果他按照惠特曼的方式去做的话,将会很难使性显得荣耀起来。“交配,”惠特曼说,“对我来说,犹如死亡一样并不污秽。”

是的,然而,人类的交配与街上家犬和野狗的交配相比,都不美丽,都很荒唐。由于害怕受到惩罚,人们无法跨越从高尚堕落到荒唐的界限。羞怯只是逃避这种荒唐做法的一种手段,在此意义上来说,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羞怯是很自然的事情,尽管对家犬和野狗来说不是这样。因此梭罗是对的。“他一点都不赞美爱。那好像是兽类在交流。我想人们感到羞耻都是有一定原因的……我发现他的诗使人兴奋,给人鼓励。至于诗的感官享受……与其说我希望他在诗中没有写出那些部分,还不如说我期求,如此纯洁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在读这些描述的时候不会受到伤害,也就是说,并没有理解它们的内涵。一个女人告诉我,没有女人会读这样的诗——好像男人可以读女人不能读的东西似的。当然,沃尔特·惠特曼不会向我们交流什么经验,如果我们感到震惊,让我们震惊的又是谁的经验呢?”97

也许有人会问下面这个问题,为什么美国理想主义与知识、道德的象征——爱默生会认可《草叶集》,为什么他在这部作品出版两个星期之后用溢美之词为它喝彩?答案当然是因为这是第一版,主要是长诗《自我之歌》中所蕴涵的活力、真诚、激情与勇气。必须要记住的是,爱默生当时确实在找寻一个美国的天才,他须具有勇气、魅力和力量,其中包含着爱默生本人的诸多品质,即每个男人相信自己并自诩为佳的完美的思想精髓,惠特曼正是从爱默生那里汲取了这一思想精髓。(尽管惠特曼极力否认在写《草叶集》之前读过他的散文,可评论家们都认为证据是清楚的。)爱默生一直在寻找伟大。我们每个人距伟大都只有一步之遥。为什么我们不能跨过那一步呢?在阅读《草叶集》时,似乎对爱默生来说,惠特曼就跨了那一步。在同时代的人中,爱默生没有找到符合他高要求的伟大的任何证据。“我将注意的范围扩大到所有的美国天才。欧文、布赖恩特、格里诺、埃弗雷特、钱宁,甚至以空前的雄辩口才著称的韦伯斯特,他们都缺少魄力和攻击力。”“在雕塑上,格里诺是别具一格的;绘画上,要说阿尔斯顿;诗歌,是布赖恩特;口才上,是钱宁;建筑上——小说上,欧文、库珀;总的来说,都很娘娘腔,没有自己的个性。”“每个人都是不完美的样本;令人尊敬,但不令人信服。欧文空洞乏味,钱宁空洞乏味,布赖恩特、达纳、普雷斯科特和班克罗夫特也都一样。还好,有一个韦伯斯特,但是他不能做得像他可以做得的那样好;他不能做真正的韦伯斯特。”埃弗雷特,这个从一个教堂到另一个教堂像阿波罗一样受到拥戴的人,在知识和道德方面均没有什么原则可以教导他的信徒。“他没有思想。”这样的评论充斥于爱默生从1836年至1841年的日记之中。现在,这里终于来了一位美国诗人,似乎符合爱默生的要求,因为,惠特曼宣布自己有男子气概,粗暴、专横、强健、果敢、性感、强壮如马、充满深情、傲慢、刺激、渴望、粗俗、神秘、粗鲁,凡此种种。毕竟,这次听到的是一个新的声音,而且,爱默生是个优秀的评论家,只要让他听到了就不会错过一个真实的声音。于是他稍稍擦了擦眼睛,想看一看这缕光束是不是幻觉,但是那本书实实在在地摆在面前,真实不虚。于是,在那个时代的文学巨匠的鼓励下,惠特曼笔耕不辍,接连创作出诗歌《亚当的孩子们》以及《菖蒲》。这些诗歌令爱默生十分失望,他发觉,用自然、坦诚的眼光看来,它们太肉感了。“告诉沃尔特,我不满意。不满意”他对他的朋友,马尔文先生说,“我期望——他——去创作——国家的歌曲——但是他写的是存货清单——并为之沾沾自喜”。98

惠特曼非常清楚他要干什么。他大肆宣传自己的书以提高销量,甚至亲自写不署名的评论,坎比不会因此而责备他。——但是,惠特曼不应该告诉爱默生第一版“很好销”,而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惠特曼自己知道该书“鱼龙混杂”。当时还很年轻的查尔斯·埃利奥特·诺顿对其进行了准确的描述:这是某种情绪激动的、散文形式的、没有章法的诗歌,惠特曼是一个新英格兰先验论者和纽约小流氓的混合体。爱默生向他的朋友简要地评论道,惠特曼拥有真正的灵感,但是被“巨大的腹部”扼杀了。梭罗说,惠特曼使他进入良好的精神状态去看奇迹,让他来到山上,如真正会发生的一样,将他挑动起来,然后,势不可当地扔了出去。99恐怕现在的许多读者一定会有相同的印象。

在这里,我并不是要做关于惠特曼的全面研究。我没有讨论惠特曼作为一个诗人成功的原因——没有讨论他的一些伟大的诗篇,一些不朽的、完美风格的诗行,他的描写内战场面的诗,尤其是,他将美国语言的自然节律和用语带入美国诗歌中的事实——事实上,他创立了一种全新的表达方式。不过,我现在讨论的是惠特曼的主要问题,对性的弘扬和赞美,以及对我们肉欲存在的认可。在这里,他希望用现代的宽容之心而非轻率的态度评判他,而他必须受到这样的评判。如果他不能符合有关性的最现代化的标准和理解,那么他就当然彻底地失败了。没有中国人会被指控为假道学(关于性的问题,去看一看中国文学,听一听街谈巷议吧),但是任何国家或民族的读者必然都会拒绝单纯的兽性。因为惠特曼是一个世界级的作家,他就必须接受除美国标准之外的、世界性的评判。


五、性与羞怯第十四章 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