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图说
事见《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它的叙述很详细并有行令的点数,依次推之,可得大凡。丙子年八月尝为之图,历十有余载,弃置尘箧,近废纸矣。顷检得之重加校订,就正于世之好谈“红学”者。
先得知道是晚席上的总人数,不然则无从计算,幸而本书上这点颇为分明:
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春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他们告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我们八个人单替你做生日。”
连宝玉为九人,后来邀请的客人,依本书叙述的次第,为宝钗、湘云、黛玉、探春、李纨、宝琴、香菱七人,共十六人。
这八个主人都坐在炕沿下,“袭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陪着”可证。炕上八个人围坐,黛玉的位置最先见记,靠着板壁。
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了个靠背垫着些。
在炕的横头,观北地房屋的构造易明。但宝玉所谓“这边”,到底哪一边呢?却稍费思索。想情理,他怕不会一来就高高地坐在上首罢,当是下首。假定室南向,黛玉应靠西板壁而坐,离桌又较远,实系孤零零地躲在一边,记言“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是也。
黛玉不依东壁坐这一点,仅依人情礼貌揣测或者还不够明确,仍须借重本书所记的酒令点数。依据这点数及其他叙述,知居黛玉左者尚有五人。若黛靠东壁,即左壁,这五个就没处坐,得坐在炕沿下去,而炕上反空空如也,显然于情事不合。
黛玉的位置既定,次有湘云、宝玉。记上于湘云掣签后说,“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是黛下湘云,湘下宝玉之证。宝玉坐位已到西首炕边,在炕上的末位。这个位置分明合于咱们的想象。这晚他名为特客,实是主人哩。我们决不能想象他坐在姊妹们的上首,或杂在他们之间的坐位上。
黛玉的上首有李纨。他抽的签上说,“自饮一杯,下家掷骰。”就将骰递给黛玉,可证。故在炕桌上的右翼四人的位置均有明文。左四人和炕下的八个侍儿须用骰点推得之,未掷骰而有别的事情的记载可以想象得之,二者俱无只好从缺,好在所缺的并不多。
当先知行令的方法,顺手右行与现今习惯同,换言之其上家下家如打麻将,不如打桥牌或扑克也。计算骰点,向有杂位与不离位之别。离位的本人不算,不离位的连本人算。究竟那晚上行的令离位算或不离位算呢?似乎是个难题,然而并不难,书上把这桩事记得很好。于李纨将骰递给黛玉后,“黛玉一掷,十八点,便该湘云掣。”这几个字是很清楚的。故图注金玉缘本于此下夹评,“十八点到湘云,坐次分明。”按总人数为十六,湘云在黛玉下首,黛玉十八点至湘云,可证行令数点子不离位算。从黛玉本人数起,转一圈回到自己,再加一点到湘云,恰合十八点之数。倘若离位算,该到宝玉,不该到湘云。
至于用几颗骰子,也很难说,假定为四颗。从下列的表上看,顶大是二十点,其不能少于四颗甚明;项小的是六点,大约也不会是六颗。若用六粒骰子,晴雯开首一摇便得全么,似乎有点儿古怪。自以四颗色子之说为较合理也。兹依本书次序,以行令的点子列表如下:晴雯六点至宝钗(六疑为五之误)
宝钗十六点至探春
探春十九点至李纨(李纨不掷顺递给黛玉)
黛玉十八点至湘云
湘云九点至麝月
麝月十九点至香菱
香菱六点至黛玉
黛玉二十点至袭人
这表和下席次图都经过修正,我感谢周衡先生的远道指正。原来认为有误的湘麝两条,现在知道本没有错。湘云九点,各本均同。麝月十九点,正据脂庚本,有正本之文。但晴雯至宝钗应作五点,非六点。这样校勘比较合理。一字之误,平常事;但接连错了两处便不大近情理。本文所以致误,今亦不得知。可能是笔误。也可能由于“离位”、“不离位”偶然算错了。我想,后一说的可能性还要大一些。
十六人中行令者九人。此九人中炕上占了六位。宝玉未行令,位置已定,见上。此外只有宝琴,未行令,并无甚特别的事可说,但炕上只剩一空位,自非伊莫属。炕上八位加炕下的三个,可知者共得十一人,其不可知者五人。芳官疑在袭人的肩下,其说详后。现在只有四位不确定,碧纹、秋痕、春燕、四儿,却都不是怡红的重要脚色,遂漫事填补之。春燕、四儿最幼,在未并桌子以前原在炕沿下坐着的,兹仍屈他两未坐,想没有什么不妥罢。
上表所列行令之序不必都有什么暗示,但也有和“红学”的传统观念有关而值得提出来的。以晴雯起,以袭人结,是章法之一;由晴雯传到宝钗起令,由黛玉传到袭人收令,是章法之二;我们对这些不必有太多的兴味,但既为作者有意的安排,某一着棋子有他的作用,自非泛泛笔也。请参看下回,若与原文仔细对照自更分明了。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席次图
先说炕上布置的情形,客来之先,袭人说:“不用高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所谓宽绰指有余地而言,而炕之大又可知,即为下文“并一张”的张本。炕桌原不甚大,此花梨圆桌虽可摆得四十个碟子,但书上说明每一个都“不过小茶碟大”,又从座位的多少可以旁证。记曰,“春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两个绒套绒墩,近炕沿放下。”一席九人。已有两个坐不下然则此桌至多能容七人。而这七个人或者坐得很挤——这当然有点想象。后来又添了七位客,宝玉又必须上炕,自须另行改组扩展席面,“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是也。
如何并法?炕既系扁方形,两张圆桌,横列为宜。若纵列,无论炕多大,总不应该有那么深,一也;黛玉靠着西头板壁,虽说“离桌远远的”,但亦不至过远与合座隔离,二也;炕下列八侍儿,横排犹可勉强,纵列只一桌地位,只一小圆桌地位,如何挨挤得下,三也。横排如今图原不成问题的,我从前却几乎弄错了,故虽废话不嫌多说也。
诠明图中的席次以后,再讲这回书。图出于书,图方可信,以书合图,书乃更用。从黛玉说起,他一进门,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空里传神之笔。宝玉原在主位,以“怕冷”为由,叫黛玉亦坐在他那边去,所以有“过这边”之说。这边者西边也。嘘寒送暖情有独钟,然而终不遂者,岂非“莫怨东风当自嗟”乎。
书上接着说:
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因笑向宝钗、李纨、探春道,“你们日日说人家聚赌,今日我们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李纨笑道,“有何妨碍,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没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
看书到这里,总不过为钗、纨、探是管家的人所以对他们说这话。现在我们并晓得三个人一溜儿坐在黛玉的上首,竟是黛玉脸冲着他们,却并不是一大堆人中特意儿挑出三位管家的来说话。即使要说,向着三人中之任何一人也就够,本无须乎把人找齐全了再言语的,然而今并叙三人者只是巧得很,自然得妙。依图观之,光景分明。
细辨之还有一小点,图上黛玉左首李纨,再过来宝钗、探春,应说李纨、宝钗、探春才对,现在为什么叙作“宝钗、李纨、探春”呢?若非信笔,当有所为,可以有两说:那晚的席次,宝钗首坐,李纨二,探春三,黛玉四,然后宝琴、湘云、香菱、宝玉。其叙三人依席次,一说也。书中黛发嘲讽,每对宝钗,今首提宝钗,岂非黛意有所偏注乎?下文跳过宝钗,仍用李氏作答,岂非宝钗不语或付之一笑乎?以文意之重轻为先后,此其二也。
起令用晴雯,方法很特别。(一)谁都抓签,但晴雯不抓签。(二)行令掷色,下文屡见,“湘云拿着他(探春)的手,强掷了个十九点出来”,尤为手掷之明文,但晴雯却把骰子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是否起令之法该当如此?但晴雯的签实在无法抓的。他要抓,一定是芙蓉。那么,叫黛玉抓什么呢22?
递到宝钗,得牡丹花,题着“艳冠群芳”,又注着,“此为群芳之冠”。《红楼》一书中,薛林雅调称为双绝,虽作者才高殊难分其高下,公子情多亦曰“还要斟酌”,岂以独钟之情遂移并秀之实乎。故叙述之际,每每移步换形,忽彼忽此,都令兰菊竞芬,燕环角艳,殆从盲左晋楚争长脱化出来。或疑为臆测,试以本书疏证之。
从大处看,第五回太虚幻境的册子,名为十二钗正册,却只有十一幅图,十一首诗,黛钗合为一图,合咏为一诗。这两个人难道不够重要,不该每人独占一幅画儿一首诗么?然而不然者,作者的意思非常显明,就是想回避这先后的问题。或者有困难,或者故弄狡狯,总之他是不说哩。至于新制《红楼梦曲》除首尾各一支不算,十二钗恰好得十二支,那总应该分了先后罢。不然。它的安排也很有趣味的,始终被他逃避过了这先后的问题。因为第一支《终身误》钗黛合写;第二支《枉凝眉》独咏潇湘,在分量上黛玉是重了一点,但次序上伊并不曾先了一步,可见作者匠心,所以非泛泛笔也23。
以后的叙述,这先后的问题当然常常要触着的,而有时必须分出谁是第一,谁是第二来。上文表过,那就照抄《左传》晋楚迭为盟主的老调。第三十七回,白海棠首社,钗第一,黛第二,怡红公子抗议亦复无效。到第三十八回目录曰,“林潇湘魁夺菊花诗”,对上一句“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其文则曰,“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元眼花由黛玉一人包办,难怪宝玉喜的拍手叫道“极是,极公”。宝钗诗呢却考列第七、第八。本回之末,宝钗作了一首咏螃蟹的诗,众人看毕,都说,“这方才是食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些大意思,才算大才。”那时黛玉所作早已一把撕了,命人烧去,固当有崔颢题诗之感。巧为斡旋,痕迹过于刻露,不得谓为佳胜,但作意非凡显明。
自此以往,清乡寂寥,惟芦雪梅英堪称胜会,而联吟分咏,殿最无闻焉。至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虚有其说旋又中阁,黛玉却有《桃花行》之作,书中有这么一节,兹全录之。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痴痴呆呆竟要滚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忙自己拭了,因问,“你们怎么得来?”宝琴笑道,“你猜是谁做的?”宝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子的稿子了。”宝琴笑道,“现在是我做的呢。”宝玉笑道,“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宝琴笑道,“所以你不通,难道杜工部首首都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等语。”宝玉笑道,“固然如此,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之句,妹妹本有此才却也断不肯做的,此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
此回事实,亦世情语。妹妹在此当然只是姐姐的替身。宝玉不信宝琴会做,难道当着面说你不会做,或你做不出不成?但他心里固以为此诗断不许第二人作也。故语虽微婉,旨甚坚决,尊林抑薛,意在弦外。可是本回接着写填《柳絮词》,宝钗的《临江仙》,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的好!自然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湘子。”原来又回到咏白秋海棠这上来了。
今按《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一回书目自以宝玉为主而特尊宝钗,又与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同义,言钗终将入主恰红也,故抽得花王之签,而居第一座。黛玉却离桌远远的,躲在一畸角上,前记宝玉云云,似乎特致殷勤,金玉缘本评曰,“过这边,自然宝黛同坐”是也。然而钗居上席,黛独隅坐,此种非常的布置已在暗中完成,若非绘而出之,读者或不易觉得。又众人都笑说,“巧得很,你也原配牡丹花”,与下文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做芙蓉”,遥遥相对,此文家一定之法也。
宝钗叫芳官唱曲,先唱《上寿》后来改唱《扫花》,似为平常的记述,从度曲的情形想去亦有别趣,书上说:
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才罢。
《上寿》虽系应节,却是粗曲,所以都说“快打回去”。可有一层,大凡唱曲的情形,开口只两三个字便可知其何曲,所以许多曲子虽有牌名,而伶工或曲友毫不理会它,只以曲文首三字代之,如唱《惨睹·倾杯芙蓉》,只说唱“收拾起”,如唱《弹词·一枝花》,只说唱“不提防”,所以有“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之说也。
既然大家不乐意听,又说“快打回去”,芳官为什么已唱完一句呢?必对照旁谱方知其神情之妙肖。这是照例的开场戏,牌名为“山花子”,只有四板合八个拍子,节奏非常急遽,所以一面自唱,一面连喝打住,而已唱了一句也。至于改唱的《邯郸记·扫花》曲子,有含意否不得而知。但那晚芳官是主要的脚色,伊没抽签,大约以唱曲代之。高氏续书补出芳官入道,谅与作意不违。金玉缘本夹评曰,“才赏花,已扫花。却尘缘,归离恨,归水月,一齐都到。”却似求之过深,大意或不误耳。
然后说到宝玉。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此双管齐下写法,神情表里俱到。签上那句诗,宝玉颠来倒去的念,特致郑重之意,实暗暗关合第二十八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之文。按这段书在八十回内为太虚幻境以后最重要的全书人物的提纲,而为群芳与宝玉关系及其身世之总结。所以借重李氏口中说,“好极!你们瞧这行子竟有些意思。”是的,有些意思。
有远应前者,如宝钗掣签与二十八回或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相应是也。亦有近应前者,如湘云之签应“憨湘云醉眠芍药?”;香菱之签应“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是也。(俱六十三回)亦有应后者,如黛玉的芙蓉签应后七十八回《痴公子杜撰芙蓉诔》,金玉缘评曰,“已到芙蓉诔”是也;亦有应后,虽后文不可见而可见其极重要的,如袭人改嫁别有天地固无论已,麝月签诗为“开到荼蘼花事了”直到全书的最后。所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皱皱眉儿,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罢。”结尾境界之萧飒,其文虽不可读,而犹堪想象见之也。
再看这一段,也很有趣味。
说着,大家来敬探春。探春哪里肯饮,却被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一盅才罢。探春只叫蠲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湘云拿着他的手,强掷了十九点出来,便该李氏掣。
按图,探春的左右邻为薛氏姊妹,而书中只言湘、菱、纨三四个人。不言宝钗者,可能在内,不大起哄,故略之。不然,三个有了明文,第四个谁呢?不该宝玉,也不会是黛玉罢。不言宝琴者,想见伊人之温文腼腆,固一字不提而神情宛在,此所谓不言之言,无文字处有文字也。湘云把着探春的手掷骰,看图,中间隔了两位似乎稍远了些,但此写湘云之豪迈,炕桌本不大,或者无妨罢。
描写湘云一段必须与上回合看,与香菱这一段相同。金玉缘第六十二回夹评及护花主人大某山民总评有“此书造孽处”,“描写意淫”,“媟呢之痕西江不能濯”,我们不必完全同意。但《红楼》之脱胎于《金瓶梅》,自无庸讳言。即在本回借探春评这酒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帐话在上头”,岂非作者之微词乎?所以不必完全否认这个。
湘云掣的签,该宝黛喝酒,两个人都没有喝多少。书上说,“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芳官即便端起来,一仰脖喝了。”这亦须与图合看,芳官不曾行令原不知他的位置,藉此可以晓得必和宝玉坐得很近。原来二人之间,只隔袭人,所以宝玉可顺便请伊代酒。但“瞅人不见”,宝玉以为如此,在作者云云则未免英雄欺人之谈。别人或者不见,其实见不见也难说。袭人何容不见?想必装作不曾见罢。席上风光,莺娇燕妒,极旖旎之文情矣。
现在只剩黛玉了,他掣的签是芙蓉,诗曰“莫怨东风当自嗟”,再明白没有。可注意的,他和晴雯的纠缠。自来评书的人都说晴为黛影,从这回书看确乎不错。晴雯为芙蓉无疑,而黛玉又是芙蓉。已在上文表过,晴雯不抽签者,实无签可抽也。那么谁是芙蓉呢?严格说起来晴雯并不配芙蓉,其证如下:
宝玉忙道,“你不认得字所以不知道,这是原有的。不但花有一花神,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做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已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泄了天机,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芙蓉花的。”(第七十八回)
根据只是小丫头一时诌不来的胡诌,痴公子信以为实,遂大做其《芙蓉诔》,所以回目说“杜撰芙蓉诔”。细想也很不通,文章出于创作,创作即是杜撰,何杜撰之有?杜撰者本非芙蓉,而楞说他是芙蓉也。
配芙蓉的是黛玉,亦只有黛玉才配,所以在第七十九回中流传的名句“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明把这《芙蓉诔》归之黛玉,而他听了自己的挽歌“陡然变色,无限狐疑”也。以诔晴雯,未免似不于伦,小题大作,岂真的杜撰耶?本回则曰:“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可见特别郑重叮咛。他掣签以后,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做芙蓉。”此乃论定之词。“黛玉也自笑了”,他自己亦承认了。
我平素于“红学”不喜欢说某为某的影子,但从上述之点看,晴黛为二而一者殆不成问题。袭之于钗固当别论,类推之法未足凭也。袭人掣的签,桃花轻薄,别抱琵琶,评者辄以为暗骂宝钗,又读“武陵别景”之景为影字,景者影也。这我不大赞成。至少,袭人并不与宝钗合抽一签如晴黛之例;故纵有关合亦不必如是之密切。但评家总好右黛左钗,故不恤深文周内也。至于袭人之应否受贬,作者主意如何,这是另外的问题,今且不谈。
正书完了,余文则有平儿明晨过来,睛雯笑道,“可惜昨夜没他。”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什么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日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玩,也不及昨儿这一玩。”则此会之重要可知,而平儿之补出决非偶然笔。宝玉后来又看见砚台下压着一张纸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名说为题外闲文,实系本篇的特笔也。
盖怡红庆宴,极盛难再,虽似芳菲繁会,却己婪尾余香。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光,岂必待风露清愁始悲畹晚耶。正册之妙,副册之平,并为姝艳眉目,云罗虽宽,宁漏吞舟之鱼。众人听了道,“我当是谁,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槛外即局中人,斯其证也。必须都到者文外之真情,不必都到者肃中之实事,故言不尽意,签不到而意到也。文章极离合之致澹拖之神,如藕断丝牵波摇云影然。按《红楼》一书今只残篇,续作庸音难传神理,凡情谬赏芳华,多情或伤憔悴,而良工苦心埋没多矣,真人间一大缺陷也,如上所陈皆为形迹,聊资谈助而已,作者之心夫岂然耶。
一九四八,五,二一写。一九五三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