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本戚本大体的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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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本子虽多,但除有正书局所印行的戚序本以外,都出于一个底本,就是程伟元刻的高氏本。所以各本字句虽小有差异,大体上却没有什么重要的区别,即使偶有数处,也决不多的。我虽在实际上,没有能拿各本去细细参较一下,但这个断语却至少有几分的真实。至于高本和戚本,因为当时并无关系,所以很有些不同。虽然也不十分多、显著,却已非高氏各本底差异可比了。这是我草这篇底缘故。

大家知道,高本是一百二十回,回目是全的;戚本只有八十回,连回目也只有八十。看戚蓼生底序上说,实在他所看见的只有八十回书。原来戚氏行辈稍前于高鹗,所以补书一事决非戚氏所知7。且他也并没有补书底志愿,戚氏在这一体上,是很聪明的。他说:

乃或者以未窥全豹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环……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转语……彼沾沾焉刻楮叶以求之者,其与开卷而寤者几希!(戚本序)

他知道八十回后必定是由盛而衰,以为不补下去,也可以领悟得,不必去下转语了。他又以为抱这种“刻舟求剑”的人,是沾沾之徒;可见不但高鹗挨骂,即我们也不免挨骂了。

我们既承认戚蓼生那时所见的《红楼梦》,回目本文都只有八十之数,就不能不因此承认程伟元所说原本回目有一百二十是句谎话。(程语见高本程序)程氏所以说谎,正因可以自圆其说,使人深信后四十回也是原作。其实“这百二十回的回目只有八十是真的”,极易证明,决非程氏一语所能遮掩得过,我在前边已论及了。

既如此,就较近真相这一个标准下看,戚本自胜于高本;因为高鹗既续了后四十回,虽说“原文未敢臆改”,但既添了这数十回,则前八十回有增损之处恐已难免。高氏原曾说明前八十回曾经他校订,换句话说,就是经他改窜。至于改得好不好,这又是另一问题。

但这两本底优劣区分,却又不如此简单。为什么呢?(1)高氏校书,并非全以己意为准,曾经过一番“广集各本校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的工夫。且高本出后,即付排付刊,不容易辗转引起错误。(2)戚本也是个传抄的本子,而且没有经过整理的。所以不但不免错误,且也不免改窜8。

两本既互有短长,我也不便下什么判断,且也觉得没有显分高下底必要。现在只把大体上不同之处说一说,至于微细的差异,这是校勘本书人底事,不是在这里所应当注意的。我们先论两本底回目。戚本不但没有后四十回之目,即八十回之目亦每与高本不同。现在选大异的几回列表如下:

(1)第五回

高——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戚——灵石迷性难解仙机,警幻多情秘垂淫训。

(2)第八回

高——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

戚——拦酒兴李奶母讨恹,掷茶杯贾公子生嗔。

(3)第九回

高——训劣子李贵承申斥,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戚——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书堂。

(4)第十七回

高——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戚——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怡红院迷路探深幽。

(5)第二十五回

高——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

戚——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

(6)第二十七回

高——滴翠亭宝钗戏彩蝶,埋香冢黛玉泣残红。

戚——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7)第三十回

高——椿龄画蔷……

戚——龄官画蔷……

(8)第六十五回

高——贾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戚——膏粱子惧内偷娶妾,淫奔女改行自择夫。

(9)第八十回

高——美香菱屈受贪夫棒,王道士胡诌炻妇方。

戚——懦弱迎春肠回九曲,娇怯香菱病入膏肓。

从上表看,(1)(5)(6)三项高本文字通顺。(3)(7)均戚本佳。龄官不得说“椿龄”,李贵受斥不必列入回目。(8)可谓无甚好歹,高本较直落些而已。(4)因分回不同,故目亦不同。(2)(9)两项,不能全以回目本身下判断。

我们先说(4)项。戚本之第十七回较高本为短,以园游既毕宝玉退出为止。所以回目上只说“怡红院迷路探深幽”。至于黛玉剪荷包一事,戚本移入第十八回去。高本之第十七回,直说到请妙玉为止,关涉元春归省之事,所以回目上说“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这两本回目所以不同,正因为分回不同之故。我们要批评回目底优劣,不如批评分回底优劣较为适当此9。

高戚两本底分回,我以为是戚本好些,理由有三:(1)从游园后宝玉退出分回,段落较为分明。(2)教演女戏,差人请妙玉,和高本第十八回开头所叙各事相类,都是作元春归省底预备,这处不得横加截断,分成两橛。(3)第十七回“荣国府归省庆元宵”,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实在是太重复了。且在第十七回中,高本也并无庆元宵之事,回目和本文不甚符合。以这三个原因,我宁以戚本为较佳。汪原放君以为怡红院是贾妃所定的名字,不能先说,为戚本病。我却以为无甚大关系。贾政等迷路的地方是将来的怡红院,回目上先提一下有何不可?

第(2)项就回目底文字批评,高本似乎较好;就本文底事实对看,两本简直是半斤八两;就书中大意看,这就不容易说了。第八回共叙述三件事:(1)钗玉互看通灵金锁;(2)宝黛两人在薛姨妈处喝酒;(3)宝玉回去摔茶杯。高本之目,说了(1)项,虽然扼要,未免偏而不全。戚本之目,包举(2)(3)两项,却遗漏了本回最重要的(1)项,亦属不合。总之,两本这一回之目,犯了同一个毛病,就是只说了一部分不能包举全体;不过高本回目较为稳妥漂亮,戚本用“贾公子”,似不合全书体例。

若就书中大意作批评,这就很不容易说了。我们试想,高戚两本,这一个回目是完全不同的,不但字面不同,意义亦绝不同,在八十回书内实为仅见。这一体上我们须得加一番考虑。我们第一要知道,这绝非仅是一本传抄底歧异,是两本底区别。有正主人眉批上说:“作者点明金玉,特不欲标入回目,明明道破耳。”反过来说,高本是欲明明道破的。高本第八回之目如此,明是作后文金玉成婚底张本;而戚本却不想强调这金玉姻缘,所以不欲明明道破。依我看来,戚本之回目或者是较近真的10。

我先假定八十回中本文回目,多少经过高氏底改窜,我们看高鹗底《红楼梦》引言上说:

……今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

这还是有依据的改正,不是臆改。但下一条又说:

……其间或有增损数字处,意在便于披阅,非敢争胜前人也。

这是明认他曾以己意改原本了。虽他只说增损数字,但在实际上,恐怕决不止数字。他虽说,“非敢争胜前人”;但已可见他底本子,有许多地方,为前人所未有。不然,他又何必要自解于“争胜前人”这一点?

最可笑的,他对于自己做的后四十回,反装出一副正经面孔,说什么“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他自己底大作,已经改了又改,到自以为尽善尽美了,方才付印,如何再能臆改呢?这真是高氏欺人之谈,无非想遮掩他底补缀的痕迹,无奈上文已明说后四十回无他本可考,所谓“欲盖弥彰”了11。

既承认了这个假定,那么,第八回之目,就可以推度为高氏底改笔——臆改或有依据的改。高氏为什么要如此呢?因为可以判定金玉姻缘,使他底“宝钗出闺成礼”一节文字,铁案如山,不可摇动。若原作者即有意使金玉团圆,也不必在回目中明明道破,使读者一览无余。高氏却有点做贼心虚,不得不引回目以自重了。这原是一种揣测不能断定,不过却很有可能的罢了。

对于(9)项,我也有相同的批评。就第八十回目之本身而论,高本是较为妥当。即以此回本文及上回之目参看,高本也很好。戚本这一个回目有两个毛病:(1)第七十九回,既说贾迎春误嫁中山狼,这回又说“懦弱迎春肠回九曲”,未免有重复之病。(2)第八十回本文先叙香菱受屈,后叙迎春归宁诉苦,即使要列入回目,亦当先香菱而后迎春,何得颠倒?

但高本这回目却甚可疑,不得不说一说。王道士诌妬妇方,不过随意行文,略弄姿态,并无甚深意,无列入回目之必要。此可疑一。高氏后来写香菱,有起死回生之功,闹了一个大笑话。这里若照戚本作“香菱病入膏肓”,岂不自己打嘴巴。这显有改窜的痕迹,可疑二。但戚本这回目亦非妥善,我们也不能断定原本究竟作什么12。

在论两本子底回目以后,有一句话可以说的。我想《红楼梦》既是未曾完稿的书,回目想是极草率的,前后重复之处原不可免。到高鹗补了后四十回,刊版流传,方才加以润饰,使成完璧。所以高本底回目,若就文字上看,实在要比戚本漂亮而又妥当;正是因为有这番修正底工夫。而戚本回目底幼稚,或者正因这个,反较近于原本。我们要搜讨《红楼梦》底真相,最先要打破“原书是尽善尽美的”这个观念,否则便不免引入歧途。即如第八十回之目,我以为原本或者竟和戚本相仿佛,亦未可知,高鹗一则因他重复颠倒,二则因不便照顾香菱底结局,于是把他改了。

两本回目底异同既明,我们于是进而论到两本底本文。这自然是很繁琐的,我只得略举大概,微细的地方一概从省。但即是这样论列,已是很繁重的了。

就本文看,第十六回尾,高本漏缺,应照戚本补的。秦钟临死时,有鬼判及小鬼底一节谈话,高本只写众小鬼抱怨都判胆怯为止,下边接一句“毕竟秦钟死活如何”,这回就算完了。到第十七回开场,秦钟却已死了,与情理未免有两层不合:(1)宝玉特意去别秦钟的,自应当有一番言语,文情方圆。(2)因宝玉来了,都判吓慌,明是下文要放秦钟还阳与宝玉一会;否则直白叙去即可,何必幻出小鬼判官另生枝节?依高本这么说,岂不是都判见识反不如小鬼,秦钟就这般闷闷而死的,不但文情欠佳,即上下文势亦不连贯。我以为这回之末,众鬼抱怨都判以后,应照戚本补入这一节。

都判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官管天下民。阴阳并无二理,别管他阴,也别管他阳,没有错了的。”众鬼听说,只得将他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

补了这段文字,却是妥当得多。虽然秦钟最后一语,有点近于“禄蠹”底口吻;但在当时的社会中,他临命时或不能不悔,正与第一回语相呼应。以外口吻底描写,事迹底叙述,亦都还合适,很有插入底资格。

第二十二回制灯谜,两本有好几处不同。现在分项说明:

(1)高本上惜春没有做灯谜,戚本却是有的。她底灯谜是“佛前海灯”,文曰: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墨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依我看来,三春既各有预兆终身之谜,惜春何得独无。况此谜亦甚好,应照戚本补入为是。

(2)高本中黛钗各有一谜;而戚本中黛玉无谜。高本所谓黛玉之谜,戚本以为宝钗所作;高本宝钗之谜,不见于戚本。所以——

朝罢谁携两袖烟……

这一首七律,打的是更香,高本以为是黛玉底,戚本却以为是宝钗底。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纷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高本以为是宝钗所作的,戚本上却完全没有。这一点也很奇怪。这一谜极重要——依高本看——可以断定宝钗底终身是守寡;何以戚本独独没有?我也疑心,这是高氏添入的,专为后文作张本而设,和改第八回之目是一个道理。

(3)宝玉一谜,打的是镜子,高有戚无。依文理看,戚本是对的,应照他删去为是。因为本回下面凤姐对宝玉道:“适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她既说是忘了,是明明没有撺掇贾政叫宝玉作谜。若宝玉已作了极好的诗谜,凤姐岂能拿这个来吓唬宝玉呢?这是极容易明白,不消多说的13。

戚本虽也有好处,但可发一笑的地方,却也不少。如高本第二十五回,“贾政心中也着忙。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文气文情都很贯串,万无脱落之理。而戚本却平白地插进一段奇文,使我们为之失笑。

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繁难,顾了这里,丢不了那里。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了,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林黛玉风流婉转,己酥倒那里。当下众人七言八语。……

不但文理重沓,且把文气上下隔断不相连络。评注人反说:“忙中写闲,真大手眼,大章法!”这也是别有会心了。

高本第三十七回,贾芸给宝玉的信,末尾有“男芸跪书,一笑”。这是错了。书中叙贾芸写信,文理不通有之,万不会在“男芸跪书”之后,加上“一笑”一词。这算什么文法?一看戚本便恍然大悟了。戚本这一处原文作“男芸跪书上脚”,一笑是批语,不是正文,所以夹行细写。高本付刻时,因一时没有留心,将批语误入正文,从此便以误传误了。但高氏所依据的抄本,也有这批语,和戚本一样,这却是奇巧的事。

第四十二回,宝玉看宝钗为黛玉拢发,这一段痴想,高本写得极风流,戚本却写得很煞风景。我并引如下:

宝玉在旁看着,亦觉更好,不觉后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也该留着,此时叫他替他抿上去。(高本)

(第一及第三之他是指黛玉,第二之他指宝钗。)

宝玉……叫我替他抿去。(戚本)

(我是宝玉自指。)

这一个“我”字错得好利害啊!照高本看,宝玉不愧“意淫”之名;被戚本这一误,宝玉简直堕落到情场底饿鬼道。高本所写的光景、情趣,生生被一个“我”字糟蹋了。凡这等地方,虽只有一字之差,却所关很大。

且不但风格底优劣迥殊,即以文词底结构论,这个“我”字万万安他不下。为什么呢?上文明有“也该留着”一兼词,(高戚两本同)正为说明此语之用,言当初不该让黛玉自己拢发,最好留着,一起让宝钗替他抿上去。若宝玉想自己为黛玉拢发,何必说什么留着?因为即使是留着,也与宝玉无干。宝玉在这回书上本没有替黛玉抿发,何必惋惜呢?而且上文所谓“只觉更好”一兼词,如下文换了“我”字,又应当作何解释?宝钗替黛玉抿发,所以能说更好。以如此好的风情,而宝玉要亲自出马,岂不是大煞风景吗?这类谬处,都是后来传抄人底一己妄见,奋笔乱改所致。他们因被这好几个他字搅扰不清,依自己底胸襟,莫妙于换一我字,方足以写宝黛底亲昵。我们看戚本底眉评,就可以恍然于这类妄人底见解了。(戚本这回眉评说:“今本将我字改作他字不知何意?”14)

第四十九回,写香菱与湘云谈诗之后,宝钗笑话她们;高戚两本有繁简底不同,而戚本却很好,可以照补。

“……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痴痴颠颠,那里还像两个女儿呢?”说得香菱湘云二人都笑起来。(高本)

“……李义山之隐僻。放着现在的两个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作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现在是哪两个?好姐姐,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二人听了都大笑起来。(戚本)

戚本所作,不但说话神情极其蕴藉聪明;且依前后文合看,这后来宝钗一语,万万少不得的。因为如高本所作,宝钗说话简直是教训底口吻,别无甚可笑,二人怎么会都笑起来?必如戚本云云,方才有可笑之处,且妙合闺阁底神情。否则,一味的正言厉色,既不成为宝钗,又太煞风景了。

第五十三回,写贾母庆元宵事,戚本较高本多一大节文字,虽无大关系却也在可存之列。现在引如下:

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的女子,名唤慧娘。因他亦是书香宦门之家,他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世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或歌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写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倔强可恨。他不仗此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称为“慧绣”。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针迹,愚人获利。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如今再不能得一件的了。所有之家亦不过一两件而已,皆惜若宝玩一般。更是那一千翰林文魔先生们,因深惜慧绣之佳,便说这“绣”字不能尽其妙,这样针迹,只说一“绣”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议了将“绣”字隐去,换了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若有一件真慧纹之物,价则无限。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两件已进了上,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之,如珍如宝,不入请客各色陈列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

这虽没有深意,却决不在可删之列,不知高本为什么少此一节。或者高鹗当时所见各抄本,都是没有这一节的,也未可知。现在看这节文字,很可以点缀繁华,并不芜杂可厌。

最奇特的,是戚本第六十三回写芳官一节文字,芳官改名耶律雄奴这一件事,高本全然没有,在宝玉投帖给妙玉以后,便紧接着平儿还席的事。戚本却在这里,插入一节不伦不类的文字。因为原文甚长,不便全录,只节引有关系的一节:

宝玉忙笑道:“……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耶律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俛,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自己开心作戏,却自己称歌功颂德?”宝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秋万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

这些话,失却宝玉平常说话底神气,文意也很不好。假使要讨论起来,那话就很长了。

全回文字几全不同的,是第六十七回。高鹗底引言曾说:“如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果然我们把两本第六十七回一封看,回目虽相同,本文却是大异。这相异之处,是戚本之真相,与上边所说经后人改窜的有些不同。这自然,我不能全然征引来比较,只好约略说一点。

戚本这回文字,比高本多出好几节,举重要的如下:

(1)宝玉、黛玉、宝钗一节谈话。(卷七,五页)

(2)宝玉和袭人谈话。(七页)

(3)袭人和凤姐一大节谈话,并说巧姐底可爱。(九页)

(4)凤姐和平儿谈尤二姐事,明写凤姐设计底狠毒。(十一、十二页)

多少相仿,而文字不同的又有两节:

(1)赵姨娘对王夫人夸宝钗一节。(六页)

(2)凤姐拷问家童一节(十、十一页)

总说一句,全回文字都几乎全有差异,是在八十回中最奇异的一回,且在高鹗时已经如此的。我们要推求歧异底来源,只得归于抄本不同之故。但抄本何以在这一回独独多歧,当时的高氏,也没有能说明,我们也只好“存而不论”了。

至于优劣底比较,从大体上看,高本是较好的。譬如凤姐拷问家童一节,高本写得更有声色,凤姐和平儿谈话及设计一节,高本只约略点过,较为含蓄。第一项中底(1)(2)两节文字,都可有可无,有了并不见佳。只第二项底(1)节,戚本似不坏。第一项中底(3)节,戚本虽稍见长,不如高本底简洁,但描写神情口吻颇好;说巧姐可爱一节文字,尤不可少。巧姐是书中重要人物之一,而八十回中很少说及,戚本多这一节极为适当。优劣本是相对的,我只就主观的见解,以为如此。

戚本在第六十九回,又多了一节文字,大可以删削的。这回正写凤姐如何处置尤二姐及秋桐,戚本却横插一节前后不接的文字。现在引如下:

……一面带了秋桐来见贾母与王夫人等,贾琏也心中纳罕。那日已是腊月二十日,贾珍起身先拜宗祀,然后过来辞拜贾母等人。合族中人直送到洒泪亭方回,独贾琏、贾蓉送出,三日三夜方回,……且说凤姐……

在“纳罕”、“且说”之间这一节文字,高本上都是没有的。戚本却添了四行字,不但上文没有说贾珍要到哪里去,下文没有说回来,踪迹太不明了。且正讲凤姐,为什么要夹写贾珍远行,文理未免有些不顺。但如没有这一节,同回贾琏说“家叔家兄在外”,却没有着落。有这一个理由,可以为这一节作辩解。

在同回,戚本有一节极有意义的文字,远胜高本。戚本上说:

只见这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贾蓉忙上来劝:“叔叔,解着些儿。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说着,又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贾琏会意,只悄悄跌脚说:“我想着了。终究对出来,我替你报仇。”

高本把这一节完全删了,只在下边添写“贾琏想着他死得不分明,又不敢说”一语,作为补笔,却不见好。因这节文字,可以断定凤姐底结局,极为紧要,万无可删之理。且尤二姐暴死,以凤姐平素之为人,贾琏又何得不怀疑?故以文情论,这一节亦是断断乎不可少的,何况描写得极其鲜明而深刻呢?

第七十回,高本也有一点小小的疏漏,应依戚本改正。现引戚本一节,括弧中的是高本所没有的文字。

只见湘云又打发翠缕来说:“请二爷快去瞧好诗。”(宝玉听了,忙问:“哪里的好诗?”翠缕笑道:“姑娘们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宝玉听了,忙梳洗了出来,果见黛玉……都在那里……

高本既少了括弧中的一节,下文所谓“那里”便落了空。不如戚本明点沁芳亭,较为妥贴。

第七十五回有一节文字,我觉得戚本好些。现在把两本所作并列如下:

尤氏……一面洗脸,丫头只弯腰捧着脸盆。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那丫头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做出来的事都彀使的了!”(高本)

小丫环炒豆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弯腰捧着。银蝶笑道:“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在外,当着亲戚也只随便罢了。”尤氏道:“你随他去罢,横竖洗了就完事了。”炒豆赶着跪下。(下同)(戚本)

这虽是不甚关紧要的文字,但依高本,却很不合说话时底情理。李纨责备小丫头底没规矩,而尤氏即大发牢骚,说外面讲礼貌的人,做事都够使的,岂不是当面骂人?况且书中写李纨平素和易,怎么这一回对于小事如此地严声厉色?戚本所作似很妥当,补尤氏说“随他去罢”一语,亦是应有的文章。

还有一节底异文,虽论不到谁好谁歹,却是很有趣的。高鹗底四十回,在第一百九回,有“候芳魂五儿承错爱”一大节很是精采的文章,柳五儿明明是个活人。但据戚本,八十回中柳五儿已早死了。我引戚本独有的一节文字:

王夫人笑道:“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五儿丫头来着?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第七十七回)

所以若依戚本去续,那五儿承错爱一节,根本上是要不得的。但高本底第七十七回,因没有这一节文字,前后还可以呼应,我们也不能判什么优劣。只能说他们不相同而已。

但却有两层题外的揣想,可以帮助我们的。(1)高鹗所见的各抄本,戚本并不在内;因为高氏如见有一种抄本上面明写五儿已死,他或者不会作第一百九回这段文章。(2)再不然,便是高鹗曾经修改过八十回本,将这一节文字删去,使他底补作不致自相矛盾。这两层揣想,必有一个是真实的,但我却不能断定是哪一个。

就两本底本文、回目底大体约略比较一下,已占了这么长的篇幅,恐怕还因我翻检匆忙,仍不免有遗漏之处。好在我并不是要做校勘记,即脱略了几处,也无甚要紧。倒是篇幅底冗长,使读者感到沉闷,我却深抱不安的。现在只说一点零碎的话,拿来结束本篇,有正书局印行的戚本,上有眉评,是最近时人加的,大约即在有正书局印行本书的时候。看第三回眉评,曾说西餐底仪节,可见是最近人底笔墨了。这位评书人底见解,实在不甚高明。他所指出戚本底佳胜之处,实在未必处处都佳,他所指出两本底歧异之点,有些是毫无关系的。到真关重要的异文,他反而不说了。我当时如就这眉评来草本篇,其失败必远过于现在。因为他底不可靠,所以仍费了我很多的翻检底功夫15。

戚本还有一点特色,就是所用的话几乎全是纯粹的北京方言,比高本尤为道地。我因为这些地方不关重要,所以在上文没有说到,但分条比较去虽是很小,综观全书却也是个很显著的区别,不能不说一说。雪芹是汉军旗人,所说是满族家庭中底景况,自然应当用逼真的京语来描写。即以文章风格而言,使用纯粹京语来表现书中情事亦较为明活些。这原是戚本底一个优点,不能够埋没。惟作眉评人碰到这等地方,必处处去恭维一下,实在也可不必。王雪香底高本评语,也是一味的滥誉,正犯了同一的毛病。我作这篇文字,自以为是很平心的,如应了“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这句老话,那却就糟了!


后四十回底批评作者底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