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三家分晋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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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21年,也就是秦始皇二十六年,秦统一中国。到了三十四年,一次朝会上,一个齐国来的儒生叫淳于越,引用老规矩,批评新政策,说话让秦始皇不爱听了。于是,丞相李斯趁机提了一个建议:

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

李斯列举了三类书:秦国以外的历史书(“史官非秦记”)、儒家经典(“《诗》《书》”是代表)和诸子著作(“百家语”),认为统统都该烧掉。这个建议秦始皇采纳了,接下来,就是著名的焚书事件。

三者虽然同为打击对象,但损失是不一样的。

诸子书,尤其是儒家经典,在社会上流行已久,有的是所谓“家藏户有之”。你要禁,儒生们就把书藏起来;藏不住,我咬咬牙还能发狠把书背下来,等到哪天不禁了,我再默写出来。所以经秦火这么一烧,儒家经典的版本虽然因此出了大问题,引发后来持续几乎两千年的今古文经学之争,但流传下来的典籍,总还是不少的。

历史书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山东六国的历史书,基本就是各国的档案馆里只有独一份,一烧,就没了。剩下来的,只有秦国的历史书,它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这还不光是写历史的人可能不诚实的问题。再巧妙的谎言,多少会露出些蛛丝马迹,可以让后来人循着它找出真相。但更糟糕的是,秦国一直是地理很偏僻、文化很落后的国家。从春秋往战国过渡的这一段,秦国在崎山以西静悄悄地待着,跟山东六国没什么来往,因此崎山那边的许多大事,在它的史书上一片空白。

无意遗忘掉的东西,比有意抹杀掉的东西,往往更难钩沉复原出来。所以司马迁写历史的时候,就深感史料不足,在“史记1独藏周室,以故灭”后面,连写了两个“惜哉”,痛心之极。

运用现代的历史研究办法,结合考古发现,晚清民国以来学者们对这段历史上的很多问题,看得是比司马迁清楚多了,但也因此发现了更多的问题,一展开讨论,学者们就众说纷纭,看得人头大。

首先,一部战国史从何说起,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春秋》写到周敬王四十一年(公元前479年)。敬王死后,是元王即位。司马迁从周元王元年(公元前475年)开始编写六国年表。中学教科书上把公元前475年当作战国的开始,这是最原始的依据。但是,很多人并不这么看。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就是司马光。他把眼光投向了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

司马光当然是有他的道理的。不管怎么说,春秋之后的这一百多年里,要说哪件事情最引人瞩目,那毫无争议——

晋国,这个春秋时代的超级大国,不见了。

春秋时代甚至更早,国君亲戚篡夺宝座的行为很常见,叔叔抢侄子的位子,兄弟抢哥哥的位子,这都不叫人吃惊。但和国君血缘关系已经比较疏远的人,篡位几乎是没有的,谋杀国君或者把国君逼得流亡国外,倒不稀奇,不过他还得找个和国君血缘近的人来,或者干脆让宝座空着。

想当年,晋国国君总结了诸如此类的血的教训,觉得外人倒比亲人要可靠些,所以,晋国很早就有了重用异姓大夫的传统。相反,对跟自己一样姓姬的兄弟们,国君是最容不得的,结果就是史书上说的,晋国“无畜群公子”,“晋无公族”。

经过一代又一代权力交接,这些异姓大夫封地越来越大,控制的人口和财富越来越多,也实际上把持了晋国政府。于是,废黜、谋杀国君的事情发生了。

杀掉一个国君,大夫们再立一个姓姬的;杀掉俩国君,’大夫们再立一个姓姬的……但杀了好几个国君之后,大夫们的心理就发生了变化:我干吗不自己来当国君啊?

由于掌权的主要有六家大夫(所谓“晋六卿”),所以除了可不可以把正统国君踢开这个问题之外,还有第二个问题,就是把正统国君踢开后,到底谁来当国君。

六卿当中,范氏和中行氏首先被干掉,剩下智氏、赵氏、魏氏、韩氏四家彼此虎视眈眈。接下来的权力争夺,《史记》里讲了,此外《战国策》《韩非子》《吕氏春秋》里也零零碎碎讲了一些。但还是《资治通鉴》里面把各种材料综合整理得最清楚。下面先照司马光的讲法讲一遍。

智氏的老掌门智宣子2选择继承人的时候,挑中了智瑶。当时有反对意见说:

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惠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

智瑶比人强的地方,有五处。一是长得帅,发质靓丽,高大威猛;二是运动好,射箭奥运拿金牌,飙车闹市七十迈;三是多才多艺;四是能言善辩;五是性格刚猛。毛病就一个:非常的不仁。既然不仁,就会拿这五项长处来欺负人,那还有谁吃得消他?因此智瑶要是真当了智氏的掌门人,智氏非完蛋不可。

智宣子没听,到底立了智瑶。

后来智瑶果然很嚣张,平白无故地跟韩、魏、赵三家要地盘。韩康子和魏桓子都给了,赵氏不给,智瑶就带领韩、魏去攻打赵氏。赵氏的掌门人赵襄子,为人处事,处处正和智瑶相反,从小特听老爸的话,把刻着爸爸教训的木简揣袖口里,随时诵习。现在面对进攻,他立刻记起父亲的遗训:死守晋阳。

当时有人建议赵襄子退守长子,因为长子城的墙坚厚;又有人提议守邯郸,因为邯郸城的粮仓充实。赵襄子都不听,他说:“已经让人民精疲力尽地修筑了城墙,就不能还指望他们舍生入死地为自己守城;已经搜刮民脂民膏充实了仓库,就不能指望他们在战争中甘愿为自己送命。”

守晋阳确实是正确的选择。由于赵家对晋阳人民素来厚道,所以人民对赵家也特别忠心。智、魏、韩三家的军队把晋阳城团团围住,又引水灌城,城墙只差三版(一版二尺,三版即六尺)的地方没有被水淹没。城中锅灶都被水浸泡而倒塌,青蛙随处可见,但人民仍然全心全意地帮助守城。

下面这句是形势转折的关键,也抄原文:

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

智瑶巡视水势,魏桓子为他驾车,韩康子做他的骖乘(陪乘者,也叫车右)。智瑶说:“我今天才知道,水可以让人亡国。”听到这话,魏桓子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韩康子,韩康子踩了一下魏桓子的脚。因为魏的都城安邑附近有汾水,韩的都城平阳附近有绛水,也许将来有一天,智瑶也会用同样的办法来对付他们自己。

当晚,韩、魏就改变立场,二人秘密与赵氏约定了里应外合的日期。

赵襄子夜里派人杀死智氏守堤的官吏,掘开堤坝,大水反灌智伯的军队。智伯军忙于救水,发生混乱,韩、魏两家从侧翼发动攻击,而赵襄子从正面猛攻,大败智伯的军队。

智伯被杀死,其族人被诛灭,三家平分了智氏的土地。

对这件事的记述,《资治通鉴》应该说比《史记•赵世家》要靠谱。

司马迁是伟大的历史学家,也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这两面的素质,有时是水乳交融完美结合的,但有时并不是。开始写《赵世家》的时候,司马迁小说创作的热情似乎忽然爆发,讲了很多精彩但真实性很可怀疑的故事。而讲到赵国建立的时候,他进而又迷上了各式各样的预言和梦幻故事,真真叫人情何以堪。

司马光就比较朴实,选择材料的时候,神神道道的部分一概不要,叙述条理明晰,逻辑严密,更像是历史书的风格,但以今天的标准看,仍然是有问题的。

首先,当然是目的性太强,道德说教的用意太明显。故事讲完,司马光自己概括主题思想,发了一通议论,认为才和德是两回事,德才兼备当然是理想状态,那是“圣人”;如果德胜过才,那就是“君子”。如果圣人和君子都找不到,那就宁可要德才全无的“愚人”,也不要有才缺德的“小人”。

我们很容易发现,上面那个故事,就是围绕这个主题展开的。所以讲到失败的智伯,司马光就借人物之口,大大赞许了一通智伯的才华。然后就通过实践证明了,一旦缺德,再有才也没有用。所以讲到胜利的赵襄子,司马光就不提他的才能,只渲染他的美德。尤其是写到在长子、邯郸、晋阳三城中,赵襄子单选晋阳死守,更是说明了民心向背决定成败的道理。至于晋阳的地理形势更险峻,3而且那里是赵氏的老根据地,所以很可能城墙比长子更坚实,粮食比邯郸更充足这一层,他就不提了。

第二,这个故事戏剧性也太强。尤其是智伯、韩康子、魏桓子三人坐一辆车察看水势那一段,“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这个特写镜头抓得也太精准巧妙了。尽管这个故事流传很广,各种史料众口一词都这么写,但还是让人不得不疑心信息的来源。

第三,故事里说,这场斗争转折的关键,是因为智伯得意忘形之下,说了水可以使人亡国的话,从而使韩、魏感到自危。但从郦道元开始,地理学家们对水淹韩、魏的可行性往往表示怀疑。所谓“汾水可以灌安邑”,汾水在安邑的西北,距离八十余里,中间还隔着一个闻喜县;所谓“绛水可以灌平阳”,绛水更远,在平阳以南一百余里外。

此外,单读这个故事,还很可能给人一个错觉,就是智氏比赵、魏、韩三家,都强大很多。其实四家当中,赵氏也绝对不弱。

很长时间以来,赵氏是晋国诸卿之首,一直到赵襄子的父亲赵简子,还常常代表晋国处理国际事务。《史记》更直说,当时“赵名晋卿,实专晋权,奉邑侔于诸侯”。相形之下,智氏不过是暴发户。智瑶这人,确实很有才,在他的领导下,智氏对外征伐,屡屡建功(这部分内容《通鉴》没写,要回头去看《左传》和《史记》),一时锋芒盖过了赵氏,但要说真强过赵氏很多,恐怕不见得。

因此,回头看这个细节,就值得玩味了:

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彼狃于得地,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然后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智伯悦。

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与。任章曰:“何故弗与?”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主不如与之,以骄智伯,然后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奈何独以吾为智氏质乎!”桓子曰:“善。”复与之万家之邑一。

大意是:

智伯跟韩康子要地,韩康子的谋士出主意说,咱给,给了智伯还得跟别人要,那时别人不给,智伯就得跟他打起来,然后咱们的机会就来了。智伯又跟魏桓子要地,魏桓子的谋士出的主意也差不多。

上面这些对话未必是事实,但确实反映了韩氏、魏氏的某些心态。

在此之前,郤氏、栾氏、范氏、中行氏先后被灭,其模式大体是实力最强的大夫,率领其余各家,锁定一家,把人给灭掉。计算局势,较弱的韩、魏不能不觉得,接下来就该轮到自己了。所以,以韩、魏的立场来说,必须设法立刻激化智氏和赵氏的矛盾,才可以自保。“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这个“他人”实在是有具体所指的,就是赵氏。

事实是,四卿竞争的结果,对韩、魏尤其是魏氏相当有利。因为先是赵氏在三家的联合进攻下被打得命悬一线,然后韩、魏倒戈,智氏被灭。最强的两家,一死一伤。之后所谓“三家分智氏之田”,魏氏分得了最重要的一份,包括原来晋国借以建立霸业的“表里河山”之地,都成了魏的势力范围。后来,赵、魏、韩当然并称三晋,但唯独魏国,最喜欢以晋自居。

在晋国的历史上,魏氏实在算不上有多么起眼;在战国初年,魏却是最强大的国家。这当然得益于后来魏国的一系列改革,但在分晋过程中获益,乃是关键性的第一步。

要注意一条,司马光写三家分晋的过程,实际上用的是倒叙手法。《资治通鉴》的第一句话是:

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意思是,周天子首次承认魏斯、赵籍、韩虔三位,是正式的诸侯国的国君。

这才是公元前403年的事,和赵、魏、韩与智氏之间你死我活的权力争夺,已经隔了五十年。也就是说,在司马光眼里,三家分晋的事实,远不如周天子承认这个既成事实来得重要。

司马光的理论依据是:

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

大意是,天子最重要的职责是“礼”,礼最重要的功能是“分”,分最重要的标志是“名”。大抵,礼是一个社会的根本规范,分是社会等级,名就是公、侯、卿、大夫之类的身份。

礼是西周封建宗法社会的老规矩。那是一个森严的等级社会,天子就是天子,诸侯就是诸侯,卿大夫就是卿大夫,每个等级都有相应的权利和义务,不能逃避,也不能僭越。

赵、魏、韩三家大夫以诸侯自居,当然是僭越。天子作为礼的象征和最高体现,应该对他们加以谴责和讨伐。现在天子不但不这样做,反而对他们给予承认,这就是自己在挖“礼”的墙角,导致就算有想打抱不平的人,也不能跟三家过不去了。所以,天子承认三家的诸侯地位,是礼彻底崩坏的标志。

照例,这种赞美等级制的观点,很容易勾起现代人的反驳欲望。不过后代人在这种问题上自诩高明,其实相当无聊。也许更应该敬佩的倒是,司马光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的节点:周天子认可三家分晋,确实是一个标志。就是事已至此,不管是乐意还是不乐意,大家都承认,周礼的那套老规矩,确实是玩不下去了。

不管是谁,在今后的日子,都将面对一个全新的时代。

类似晋国的政治地震也发生在了齐国。和晋一样,齐也是老资格的大国。晋国牌子倒了,齐国的名字则保住了,但保住的也只是名字:齐国国君不再姓姜,改姓田了。

齐简公的时候,田常(谥为“田成子”)开始独揽齐国大权,他杀了简公——后来,“齐田常”和“晋六卿”一样,都成了乱臣贼子的代名词。

公元前391年,名义上的齐国国君被田氏打发到海边去,只剩下一座城邑,供奉祖先而已。已经有承认三家为诸侯的例子在先,周天子当然也不会再吝啬国君的称号,到前386年,田氏的齐侯也就“列于周室”了。

公元前375年,韩国灭郑。郑国夹在晋楚两大国之间,一向饱受欺凌,但谁也不大好意思吞并这个与天子同姓、并且曾为王室卿士的国家。而现在,新建立的韩国却没有这样的历史负担。

在春秋时代,只有楚国、吴国、越国这样蛮族建立的国家才敢僭称王号,在诸夏之间,“王”这个尊贵的称呼,仍为周天子所独享。但公元前334年,魏国和齐国两国国君,诸侯的位子还没有坐热,却在徐州搞了一次见面会。大会上,魏国说,你齐国太棒了,齐国国君应该称王。齐国说,还是你魏国强,我齐国应该尊你魏国国君称王。大家彼此谦让一番,最后都看起来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对方的好意。这就是所谓“魏齐会徐州相王”。

然后,其余各国国君也都纷纷跟进称王,到后来连宋国、中山国这样的小国,国君也一样以王自居。王号从此彻底贬值,以致后来秦始皇统一天下,觉得再称王实在太不过瘾了,无论如何也得发明一个新的称呼。


战国歧途 - 刘勃第二章 士人、官僚、外国人